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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隻能向著李敘勉強點了點頭,又轉向一旁臉色鬱鬱的高韶歡。

他顯然也明白了幾分劍南高氏曾經是如何危如累卵、形如在懸崖邊行走的危境,而這種危境甚至是隱藏在皇帝對劍南高氏那種非同一般的“信任”之中的——放眼武林世家之中,還能有幾家曾經像劍南高氏一樣,擔負著監視一方戍邊大將、掌握著半塊虎符的重責大任?而誰又能想得到,這種重責大任背後隱藏的,是何等冰冷的審視與提防?

最後,她在李敘的注視下,隻能拍了拍高韶歡的肩頭,感覺嗓子裡如有一個硬塊梗塞在那裡,使得她發音不暢。

她說:“……阿歡,能得皇上與太子殿下如此信重,日後定要更加儘心辦事,好自為之啊。”

高韶歡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謝琇勉強扯起%e5%94%87角,以笑意掩飾了那一絲湧上心頭的寒意。

“我即將歸鄉,今後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她望著高韶歡,語氣無比鄭重地說道。

高韶歡愣了一下。

“是……是去哪裡?回定儀宗嗎?”他無措地問道。

謝琇笑了笑。

“是。”她說。

“並且,還會把你大哥一起帶回去。”

高韶歡:“……”

他看到那個總是信心滿滿、活潑鮮明的謝瓊臨,曾經明麗的麵容上籠罩了一層灰暗的薄霧。她笑著,但不知為何,那種氣氛卻讓他感到有一點酸澀,心裡空空的。

他最後低聲說道:“……這樣也好。大哥……一定也想追隨你的腳步,去天涯海角……”

他聽到謝瓊臨發出輕輕的一聲低笑。

“誰知道呢。”她說。

“但無論如何,我說過我要把他帶回去關進定儀宗的小黑屋裡的……”

她出神似的說著,忽而搖了搖頭,嗤地一笑。

“這一回,再也不放走他了。”

高韶歡凝視著她,片刻之後,他苦澀地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有點扭曲的笑容。

“謝女俠威武!”他說。

“……我甘拜下風。”

第41章 【第一個世界五更鐘】40

後來, 當謝琇帶著他大哥的棺木,果真謝絕了已經成為皇太子的李敘的全部封賞,啟程前往定儀宗的時候,還未被正式封爵的高韶歡還擔負著許多其它的事務, 完全無暇離開禹都, 陪同她一起回去。

不過, 太子李敘派了一隊人馬,言明要好好護送謝女俠歸鄉。

她離開禹都的時候是一個清晨,高韶歡早早就一道出城相送。

……這就是日後的定安侯高韶歡,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好友,定儀宗首徒, 謝琇,謝瓊臨——的情景。

那一日,太子李敘本也說要去,但前一天皇帝忽而病勢沉重, 半夜急召太子入宮,因此未能前往。

在繚繞著一層薄霧的清晨裡, 空氣中隱約有種草木與露水的香氣。

一輛馬車停在城郊的五裡亭外。亭子之內, 臉上終於%e8%84%b1去了幾分少年純稚之意的劍南高家下一任家主,以及那位險些成為他大嫂的年輕姑娘, 相對而立, 默然無言。

最後,高韶歡記得還是謝瓊臨率先向他抬手一拱, 依舊遵循著武林的禮節,就像是從前數次分彆時, 她做過的那樣。

“阿歡,我這便去了。”她對他說道, 語氣平靜。

高韶歡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但卻又覺得其實已經什麼都不必對她說了。

於是他隻好對她說:“……一路珍重。”

她雖然身著一身素白的衣裙,眼角也似乎依然帶著薄紅,但今日卻顯得精神格外好似的,應了一聲,就毫不猶豫地轉身拾級而下,向著亭外走去。

然而,當她走出亭子,走了幾步之後,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向依然佇立在亭中,遙望著她背影的他。

不知為何,看著晨霧中那一襲纖瘦伶仃的素白背影,高韶歡卻覺得眼中一熱,有可疑的水珠險些衝出眼眶。

他不得不咳嗽了一聲,問道:“……何事?”

然後,他就看到她彎起眼眉,淺淺一笑。

“……你可又記起了什麼搖籃曲,與我唱一唱?”她說。

高韶歡:!

他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記起從前有一天晚上,她不知為何興致忽來,問他小時候都曾聽什麼搖籃曲入眠。

那天他們有些小爭執,因此他覺得這可能是唯一安全的話題,不會平白惹她生氣,於是就絞儘腦汁回憶,唱個不停。

後來她好像終於聽夠了,就對他說:唱得好,下次有機會再唱吧。

……那麼,今天就是那個好機會嗎?

高韶歡望著在晨光中靜靜停佇在道邊的那輛馬車。

大哥過世後,當時他們倉促麵對韞王叛亂的大事,無暇歸鄉,隻得先把大哥的棺木暫厝在禹都的寺廟內。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叛亂花了近一年才最終平定。

太子李敘出麵,%e4%ba%b2自又賜下了一具上好的楠木棺重新裝殮,如今正放在那輛車中。

昔年俊朗沉穩、意氣風發的大哥,已化作棺中枯骨。

這個時候,還應該唱什麼搖籃曲呢?

高韶歡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

他低頭想了想,居然還真的教他找出一首來。

“青山轉,轉山青。耽誤儘,少年人。

明月夜,夜月明。照不見,夜歸人。”

他緩慢地哼唱起來。

“易水流,汴水流,百年易過又休休。

君與吾家都好住,思前想後總成留。”

天空中似有鴿子掠過,帶起一陣嗡嗡的鴿哨聲,回蕩在今日已漸漸雲開霧散的晴空裡。

高韶歡看到謝瓊臨朝著他用力地揮了揮手。

他聽到她雙手圈在%e5%94%87邊,大聲朝他喊道:

“謝謝——我會唱給他聽的——”

高韶歡:……?!

什麼?唱給誰聽?他大哥?!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謝瓊臨,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喊完之後,居然還又衝著他再度用力地揮了揮手,爾後就一轉身,在鴿哨聲裡,頭也不回地走到馬車邊,從旁邊的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自己坐騎的馬韁,輕盈地躍上馬背。

她一策韁,控製著自己的坐騎在行進時始終伴隨在那輛馬車之傍。

高韶歡忽然明白了過來。

……她是覺得他的大哥小時候沒有聽過什麼好的搖籃曲,所以從他這裡學去之後,還要唱給他大哥聽——是這樣吧?

他獨自一人佇立在那裡,清冷的晨風吹動他的袍襟;他目送著那一行人上了大路;那一道素白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漸漸地消失在遠去的煙塵裡。

高韶歡又在亭中佇立了許久,方慢慢地出了亭子,上馬往禹都城中去了。

入了城之後,正是熱鬨的早市時分,街頭熙熙攘攘。他索性下了馬,牽著馬一路往那座當初他與謝瓊臨入京後居住的小宅子漫步而去。

路經幾家並排的早點攤子時,他忽然想起,仿佛那個突生驚變的萬壽節清晨,他和謝瓊臨也曾經在這樣的小攤上吃早餐。

籠屜的蒸汽騰騰,模糊了初晨熹微的日光。風裡飄來各種不同的食物香氣。路上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沿著街邊精力充沛地遊玩、發出大笑聲的孩童。隔壁的攤子上不知道在煮什麼好吃的,嘩啦一勺子下鍋,立刻就爆出一陣勾得人食指大動的醬香味道。

那是人間的煙火氣。是世間平安才會令人有心欣賞的繁華熱鬨。

而在那一刻,當他坐在那裡,看著謝瓊臨斂下眼眉,小口小口喝豆漿的時候,他的哥哥或許正被齊鐘岫那個惡棍追趕到了絕路,氣喘籲籲,渾身染血,卻依然不改他作為曾經的高家少主,身上會帶有的不屈與傲骨。

後來,當謝瓊臨將他哥哥的遺物——那半塊真正的虎符——交給他,請他代為轉交給永王李敘的時候,他一接過那塊虎符,就赫然看到虎符上陰刻的一道道紋路裡,都浸滿了乾涸的暗色血跡。

他的喉嚨緊縮,說不出一個字來。@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忽然記起,後來有一天,謝瓊臨終於告訴了他,為什麼那天晚上她會突然問他小時候都聽什麼樣的搖籃曲。

因為她說,他的大哥聽的都不是這些。

他的大哥聽到的,都是《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他的大哥就聽著那樣艱澀難懂、令人聽了之後一點兒也沒有睡意的歌謠,夜複一夜地,勉強自己入睡。

但是啊,他一直一直,都想當一個好弟弟的。他不想搶走大哥擁有的一切,他原本隻想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的。

然而,他不是個好弟弟。他總是醒悟得太慢。當大哥陷入急難的時候,雖然他這個弟弟的確是惦記著他,去救他了,但是他也去得太晚,去得太遲了。

他沒有趕上。他甚至不如哥哥的那位“良朋”。

那首歌謠還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確實如此。他很愧疚。

他忽然聽見有嫩嫩的童聲,高低不齊地在唱歌。

他驟然停步,回首望去。

是幾名小童,趁著家中父母都忙於早點攤子的生意之時,聚集在一起,拍著手,繞著圈,蹺起腳來,一邊跳著,一邊唱歌。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乾嘛?

點燈,說話兒;

吹燈,作伴兒;

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高韶歡在原地停了片刻,咽下喉間的哽咽,啞然失笑。

他忽然記起自己還在崇山派習藝時,曾經常常寫信給大哥。

大哥也回得並不是多麼勤快,但不知為何,他卻總是一點子瑣碎的事情就要寫封信給大哥,也不知道是想要回信,還是單純地隻想要煩一下自己那位終日端正從容,沉穩得簡直像是個長輩、而不像是同輩人的大哥。

他記得,他在與謝瓊臨熟識起來之後,在一封信裡,曾經這樣寫道:

“大哥,我近日結識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那種能讓人覺得和她呆在一起會很開心的本事……”

啊對了,那個有趣的姐姐,就是謝瓊臨啊。

他這麼想著,牽著自己的馬,慢慢地踏過那片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街道,向前走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竭力追憶著那封信裡的全部細節,不知不覺地喃喃出了聲:

“你說,下次我邀她去劍南高家玩,好不好啊?你見了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後來,大哥給他回信了嗎?

……回了。

大哥的信裡寫了什麼?提到瓊臨姐姐了嗎?

……哦好像,也禮貌地提到了。

大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