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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作為十三樓之首,一切按行宮最高規格,主閣兩翼的廂樓不提,即便是主閣內,也是琴室茶寮道齋一應俱全。

過了兩簾幔帳,雲搖將了無引入了主閣二樓的道齋內。

此室獨麵山野,飛閣流丹,探簷而建。室內四角燃著安神香,薄霧嫋嫋,雲搖覺著是個適合談話的好地方。

雲搖給了無示意了下窗斜前的位置,便徑自坐下了。

了無落座時,她從眼角餘光瞥他。

不知緣由,但雲搖確是從在藏龍山內見這妖僧的“第一麵”時,就打心底對他不喜。說恨也談不上,隻是種不想看見這人、見了就會勾起點什麼不好的情緒記憶的直覺。

雲搖把這歸因於這妖僧看著便不是什麼正經高僧。

要不是葬龍穀山石前,妖僧一語點破她眉心邪焰,那雲搖便是寧願多長十條腿,也絕不會讓自己在這妖僧麵前多待片刻。

但此刻有求於人麼……

雲搖努力將自己的身體掰正,朝向了無,擠出了個勉強稱得上和善的笑容:“大師……”

沒說完。

了無卻是撚著佛珠,低眉順目地笑了:“雲施主不必為難自己,從前我們二人相遇,你左不過妖僧,右不過禿驢。如今這樣稱呼,反倒叫貧僧不適。”

雲搖:“……”

這禿驢還欠罵是吧?

雲搖忍了忍,半是玩笑半是坦誠:“既然大師已認出我了,那我也不瞞大師。我這次閉關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出關時前塵忘儘,所憶已不多。”

“……”

雲搖說話時,眼神一刻都沒離開過妖僧神情。

卻見了無聽到後,手中佛珠忽停,他怔然抬眸,似是望定了她,隻是視線又比她眉眼稍高兩寸,更像是在看她的……發髻?

而這一眼裡,妖僧笑色褪儘,他眼底情緒撥轉如滄海桑田,曆變無儘,最後定格在一種淡淡的傷懷間。

雲搖覺著他是在看她,卻又好像透過她,看見了早已在幾百年過往的塵海河沙中淹沒了的另一個人。

“如此。那這世間記得她的,又少了一人。”

妖僧垂了長眉,此刻眉心那點吉祥痣仍是血色,卻竟也透出幾分不世高僧一般的悲憫。

“他?何人?”

雲搖蹙眉,跟著一種難言的沉鬱拂上心頭,她煩躁地一擺手,左腕上手串金鈴跟著清脆作響:“罷了,我不想聽。”

了無隨那聲音抬眼,瞥過她那一身稀奇古怪的佩飾,便恢複了他的笑:“雲施主雖然忘了,但也未忘。”

“……”

雲搖記得自己在仙界那會,就最煩見西界那些佛陀們,尤其是每年聽他們講那些打機鋒又總不說明的佛法佛理的時候,恨不得以手插耳,聾了才好。

沒想到下了界,還要遭殃。

‘有求於人,有求於人。’

在心底默念過兩遍,雲搖重新仰起臉,一手托腮,露出個極為溫良的笑:“之前為我乖徒之傷離開得倉皇,未在穀外久留,請問大師,此次秘境前後,仙域傷亡如何?”

了無僧人念了聲佛號,低垂下眉:“各門各派比雲施主一行提前了一日之外派入秘境的長老與精英弟子,儘數折沒穀中。其餘人,包括貧僧,有幸得雲施主蔭庇,脫離困境。”

“當真全死了……”雲搖蹙眉。

“雲施主真知灼見,想來早有察覺。葬龍穀內早已儘是白骨,不過倚賴怨念化城,又得生者活祭,這才維係。”了無說著,似乎有些不解地皺眉,“隻是我入穀之後,觀穀中氣數,該早亡族近萬年,不知是如何滔天的怨氣,竟能維持至今?”

雲搖猶豫了下,將幻境內所得知的萬年前的龍城往事,略去她與慕寒淵在其中的糾葛,悉數告與了無。

“竟是如此。”妖僧默然片刻,道,“若我所記不錯,依古籍記載,萬年前仙域各門派群起之前,確有一人族皇朝統治仙域。”

雲搖抬眸:“那這位長雍公主?”

“長雍,是這座王朝最鼎盛卻也是最後一位君王,在即位前的封號。”

雲搖微怔:“她在位時,竟滅國了?”

“國君橫死,天譴滅國。”了無眼底若有卍字符輕撥,“但王朝覆滅之後,仙域群門並起,呈如今鼎盛之姿。”

“……鼎盛。”

雲搖淺勾了下唇,看不出是笑是嘲,她回身去拿桌案上的茶盞,舉起來才發現還是空的。

“不過即便是最後一位真龍,殘留怨念也不該維係萬年之久,除非,”了無望回雲搖身上,“那位真龍陛下的龍魂由臣民生祭所得的龍魂並不完整,沉睡萬年,也維係萬年。而他在蘇醒後離開,這才使得整個葬龍穀如無根之水,非活人生祭,以怨念續白骨之城,則難以維係。”

雲搖撂下杯子,百無聊賴地點頭:“我也是這樣猜測。這位真龍陛下,不管是龍還是魂,都與我們人族有萬死不休之仇,他的恨意隻從這次瘴覆藏龍便能看出,早已不計較是否無辜無罪。似乎在他眼裡,凡是人族,儘皆該死。”

了無低頭頌佛:“雖不知雲施主如何破局,但若無你與令徒,想來葬龍穀還要拿數不清的人命去填。此份恩情,我會告知各大仙門。”

“恩情不恩情的,我無所謂。倒是有一件事,你這個妖……大師若能幫忙,那我感激不儘。”

瞥過雲搖微微前傾的上身,了無垂眉笑問:“可是為雲施主眉心邪物之事?”

“正是,”雲搖咬得斬釘截鐵,眼睛都亮了,“大師知道這是什麼?”

“雲施主果真是不記得了。我從初次察覺它便說過,此物具毀滅之力,一旦封禁不成、滋生放任,極可能不日便是乾元生靈塗炭之景。”

“——”

雲搖眼神微悚,向後靠進了圈椅裡。

這妖僧確實有點東西。

——按話本裡所說,雲搖死後,魔尊歸位,乾元界可不就是仙域儘滅,生靈塗炭了麼。

“那大師可知,它是何來源,怎麼會連仙,”雲搖連忙咬住,改口,“連我當年半步渡劫境的修為,都無法將它徹底封禁?”

了無歎聲:“這我也提醒過你,此物具混沌之氣,我懷疑是乾元界天地初開時所化。”

“混沌……”雲搖眼瞳驟然輕栗,“終焉火種。”

了無不解抬頭:“什麼?”

“……”

雲搖沒有答話,也不能答話。

事實上,在那個可怕的詞脫口時,她聲音已經不自覺啞了下去。

仙界之中,也隻有掌管三千小世界的司天宮中人知曉“終焉火種”,此物乃是三千小世界被創造誕生之際,便隨之伴生的存在。

若說乾元界這樣的小世界的開辟是創造,是希望,是一切生靈的希望。

那這枚火種便是毀滅,是絕望,是萬物的終焉。

生死明滅,循環往複,這是仙界給三千小世界的命定之數。

從終焉火種在這個世上“覺醒”開始,這方小世界,便已經踏上了毀滅的末途。

生靈塗炭,萬物歸滅……

終究無法避免麼?

“——雲施主?”

了無疑問的聲音將雲搖從內心難以平複的驚悸中暫時拖了出來。

雲搖定了定心神,張口才發現唇間乾澀:“我也是偶然得知……它是這世上最為可怖的存在。”

了無聞言,雖眼神肅然了些,但並無意外,顯然對它的可怕早有猜測。

雲搖不由得生出一絲希冀:“大師既三百年前便知它厲害,可有何計可出?”

了無沉默半晌,搖頭。

“我周遊世間三百年,亦不得與之相克之物。”

雲搖僵住,眼神沉下去。

“不過……”

“?”

一句惹得就要起身的雲搖又將身子落回去,她扭頭:“不過什麼?”

“梵天寺中,有一位得道高僧。隻是他從未出過寺門,因此不為世人所知。”

雲搖語氣微急:“他有辦法?”

了無再搖頭。

“那你個妖僧提他做什——”

“若是他都無法解決,那這乾元界,大約就無人能為你解困了。”

半句話前已經拍案而起的雲搖:“……”

小師叔祖停頓片刻,把拍上桌子的手悄咪咪地縮回去,然後她能屈能伸地換了笑臉:“大師說話,何必這麼大喘氣呢?”

了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但這位高僧脾性特殊,不理世事,一生隻做一件事,便是守塔。”!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守塔?”

雲搖是好奇,但這會也實在不好意思打聽得道高僧們的怪癖,便直言問道:“他不肯管?”

“要問過方知。”

雲搖長長籲出口氣,努力不咬牙:“那你倒是問啊。”

妖僧笑著撚佛珠而起身,朝雲搖做了個合掌禮,慢慢悠悠地轉身。

“不是,”雲搖連忙起身,“問一句,難道還要專程跑回去?”

了無四下一掃:“不必回寺,但也不便在此地。”

“……行吧。”

雲搖遲疑了下,放輕聲:“那我的身份?”

“貧僧不會多言。隻是三百年前雲施主算不得低調行事,如今仙門雖都是小輩在外,但不日便是仙門大比,雲施主恐怕難以藏得住真麵。”

“那便不日再說,”雲搖擺手,“還有一件事。”

“雲施主請言。”

“這終焉……”提起那名字雲搖都覺得肝膽俱栗,索性跳過,“這件事,還請大師不要在慕寒淵麵前提起。”

室內一寂。

須臾後,了無回身:“為何?”

“……不為何,請大師一個字都彆提就是。”

“好。”

雲搖站在原地,目送披著血色袈裟的妖僧朝外走去。

若三百年前,她便左一句妖僧右一句禿驢地叫著他,那這位大師還真是海量,才能至今都願意為她的事情如此奔波勞碌……

不會是這裡麵有什麼坑吧?

隨那僧侶草鞋一步一步離開視線,雲搖心裡的不安也一寸一寸加重。

在了無挑起紗幔時,她終於未忍住,問了一句:“世人皆說我與大師有些……恩怨,可是真的?”

了無撥起紗幔的手驟然一停。

雲搖沒來由地心煩:“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

寂靜數息後。

雲搖見得妖僧回眸一笑,額心一點吉祥痣如勾人血色,連丹鳳眼也撥人心神不寧。

……果真是個妖僧。

雲搖正感慨著,就見慕寒淵端著茶壺與茶盞,挑開另一麵的紗簾,朝她走來。

與之同時,妖僧望著兩人,幽幽笑道:“雲施主忘了?”

“四百多年前,你以天緣山下隨手折的一枝桃花劍,叩開了我梵天寺羅漢金陣十二天門,打得方丈吐血,強行要帶我回乾門成親?”

“——”

話聲如冰墜地。

霎時室內闃然無聲。

停在香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