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搖剛準備伸過去扶他,見了前車之鑒,尷尬地停在半空。
“走!”
少年惡鬼忽然抬眸,血色密布的眼瞳裡儘是刻骨的痛楚與絕望。
隻是觸及麵前女子被他吼得怔然的神色,他眼神被什麼觸動了似的一黯,語氣又沉啞下去:“是我……主動放它出來的……以後都控製不住它了……你快走。”
雲搖醒神:“我乾門認定的徒弟,是人是鬼都得跟我回仙域去賣命。哪有到手還被你跑了的道理?”
“……”
即便已經痛苦到神色猙獰,少年慕寒淵還是不解地望她:“你是…也想利用我嗎?”
雲搖:“……?”
雲搖:“……啊?”
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可惜沒等到她的回應,少年便在惡鬼相再一次凶猛至極的反撲下,額頭青筋暴起地跪伏下`身去。他抵在地上的十指扣立,幾如尖刃,在灰敗的地皮上蝕出了十個發黑的孔洞。
“好……隨便你吧。”
雲搖隻來得及聽見這低啞斷續的半句,就見少年十指如刃,帶著近乎鋒利的冷光,抬起而後驟然落下——
“噗嗤。”
滾燙的血濺了離著太近的雲搖一身。
她愣在原地。
少年惡鬼的右手沒入了他自己的%e8%83%b8膛裡。
不顧汩汩噴湧的鮮血,少年揚頸,沾著豔紅的冷白脈管在他脖頸上抻起窒息的淩厲。
那雙從暴虐血色一點點變回漆黑寂然的眸子,正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雲搖。
他就那樣望著她,決然地捏碎了自己的心臟。
“——”
雲搖識海裡仿佛瞬時炸開了磅礴的巨力,意識都一片空白。這一次她來不及顧忌,想都未想就抬手將迎麵倒下的少年抱入懷中。
他跌靠在她肩上,滾燙的血灼痛了她的頸側。
“我死不掉的……致命傷會昏迷,大量失血,就會一直虛弱下去……你想利用我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話聲落下。
少年輕輕歪開了頭,在她肩上沒了氣息。
“…………”
雲搖攥緊他衣袍的指尖戰栗。
她用力闔上了眼。
幾息後,氣息與心緒終於從巨大的熟悉的驚恐中定下來,雲搖在心底默念了三遍“他不一樣,他還活著”,這才睜開眼睛。
懷裡少年蒼白,湧泉似的血不要命地從他%e8%83%b8口中流出來,帶走他全部生息,此刻的少年依舊漂亮,隻是更像塊一跌就碎的琉璃玉。
好在,雲搖感覺得到,他心口的傷正在緩慢複合,有一種像是細到極致而無形的血色絲絡,在他體內緩緩移動,將這具破敗過無數遍的身體重新“織”起。
它重構了他的臟腑,他的血脈,他的骨骼……
比之前的輕傷緩慢許多,但猶有餘力。
果然還是他自己知道怎麼傷害自己最徹底。
“最後一句話什麼意思,嗯?”雲搖鬆下了最後一點憂心,嚇得氣虛又微惱,她抬手,毫不客氣地捏了捏昏過去的少年的臉頰,“當我是跟那些人一樣,告訴了我,方便我以後一天殺你三百遍嗎?”
“算了,等你真醒了再跟你算賬。”
雲搖起身,眉心微蹙。
她遲疑了下,目光四處尋索,最後還是落在了斷天淵的絕崖上。
——慕寒淵不知何時能醒,但按他所說,醒來的也隻會是惡鬼相。
不想再捅死他幾遍的話,那就隻能就近給他“解決”掉身體裡的那個禍端了。
“你要慶幸你遇到了仙域最天才的師父,”一邊背起滿身是血的少年,雲搖一邊艱難自誇,“換了彆人來,再給他們三百年,他們也未必發現得了你身體是怎麼回事——哪像我?”
“……”
傍晚。
斷天淵絕崖,四月雪下。
“…找到了。”
雲搖盤膝坐在青石上,她終於在月色顯現前,循著慕寒淵體內一絲絲血色絲絡困鎖住了它的源頭。
她額頭見汗,但雙手結印未停。
而那張慣來掛著或慵懶或不正經神色的麵容間,此刻難得地,嚴肅近凝重。
乾元界竟然有如此氣息可怖的邪物,兩百年來她聞所未聞,更不必說見了——
它像是一顆種子,一團火,又或是奇詭至極的靈力,無形無質,稍縱即離,在慕寒淵體內四處遊蕩,神出鬼沒。
那些血色絲絡似乎由它所生,又滋養於它,往複循環取之不竭。
雲搖很確定,慕寒淵若是願意融合這詭物,不消百年,乾元界內便無人能逃得過他手中。隻是那時候的慕寒淵還是不是這個心性至純的少年,就再難說了。
而到了那時,乾元界眾生塗炭,也隻在他覆掌之間。
“…還好發現得早。”
雲搖手中結印速度更快,不斷有金色符文帶著零落的金光拂下,沒入慕寒淵體內。
半個時辰後,那團難以被察覺的血色火焰,終於被無數道合乾元巔頂符咒之道的咒印從慕寒淵體內封印,然後逼了出來。
而雲搖已是麵色蒼白,一身汗濕衣衫。
她鬆了手指間結印,睜開眼。
雲搖將神識遍及少年周身,便能察覺即便邪焰離體,他經脈間仍有數之不儘的血色絲絡存留,仿佛取之不竭。
但她方才是耗儘靈力才勉強將那邪物封禁,此刻哪還有半點餘力?
好在沒了這邪物作種子,這些絲絡應當也不至於再染他心神,留在他體內未必不是世間未有的修煉助益。
眼下,更重要的還是……
“先封了你。”
雲搖冷然抬眸,望向半空。
那朵飄忽不定的邪異血焰就飄在她眼前。
即便離開了慕寒淵的身體,它依舊邪性可怖,甚至仿佛足以扭曲時空之力——若不是她師承太一的上古封禁加持,它大概隨時都能逃離,到時候再遁入什麼生靈體內,就真是回天無力了。
而即便此刻受封,它也仍在半空中幻化形態,試圖擾她清明。
“彆試了,沒用。現在我確實是沒辦法徹底滅了你,但我不信以後也找不到。”
雲搖籲出口氣,指尖一撥。
那團被封禁的血焰掙紮無果,迅速沒入了她額間。
一點灼燙仿佛要烙穿她眉心。
雲搖察覺那邪氣,抬手在額前一抹,便將它的氣息遮蓋了過去。
……
難得疏雲琅月,清冷如水的月夕自四月雪的枝葉間傾斜而下,鋪得滿地銀白落華。
地上的少年從昏迷中轉醒。
初睜開眼的片刻,慕寒淵似乎有些難以確信:“我還…清醒著嗎?”
“不然呢,換你身體裡那個欺師滅祖的惡鬼醒過來?”雲搖一鬆氣,虛倦懶怠地靠到了四月雪的樹乾上,沒個正經地拖著調子,“算了吧,為師還想多活幾年,以後都不想看見你那個惡鬼相了。”
身體裡那個邪異聲音不複存在,慕寒淵自然感覺得到。
他驚起,拂落了滿袍袖的四月雪的落英,在體內經絡間自查一番後,他難置信地看向雲搖,聲線澀啞:“是你幫我化去了它?”
“你?沒大沒小,”雲搖順手捏了下少年臉頰,拽了拽,“喊,師,尊。”
少年慕寒淵默然片刻:“師尊。”
他一頓,又抬眸問:“師尊沒有受傷嗎?惡鬼相凶惡至極,這些年一直匿形無蹤,之前在青…在我待過的地方,從未有人能夠探查到它。”
豈止是很凶惡。
雲搖腹誹過,麵上她隻懶洋洋地勾了下唇角,歪過頭睨他:“他們沒辦法,我有啊。誰叫你師尊我天下第一呢。”
“……”
怔了幾息,少年垂眸,竟像是淡淡莞爾:“是,師尊天下第一。”
“嗯,孺子可教。”
雲搖滿意點頭,“那為師先調息片刻。趁崖下的消息還沒有傳回魔域主城,今晚我們連夜回仙域。”
“聽憑師尊吩咐。”
見慕寒淵要行跪禮,雲搖本能抬手去扶:“我還沒習慣這個,不用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話聲未落,她扶住慕寒淵的手一僵。
兩人同時停住,詫異地望向對方。
少年慕寒淵遲疑道:“師尊,方才我身體裡的那種靈力絲絡,似乎感應到了一種……”
吸引之力?
他垂眸,目光落在雲搖扣著他腕骨的手上。
“——”
若非恰好月見霧遮,四月雪拓下薄影,藏起了雲搖神色,那她一瞬的慌亂大約都要曝在慕寒淵眼前。
——那股子莫名其妙忽然出現的引力,由她體內的邪物封印傳出,因此她比他感知更明顯。
就像是他體內那種血色絲絡,在憑本能召喚著她封印於眉心的邪焰,要兩相合和。
更仿佛在蠱她將身前少年拉向自己。
……封印起來了還這麼能鬨妖,果然是乾元界聞所未聞的詭異邪物。
雲搖麵上不變,克製著自己鬆開了手,她不在意地勾了個笑:“沒什麼,這個,這個隻是我給你結下的……一道契,嗯,契約而已。”
“結契?”
“是,”四月雪下,雲搖心虛地摸過眉心,“它就叫……叫那個……哦有了!”
“它就叫師徒之契!”
第18章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四)
師徒之契。
這個詞就像是隱藏在識海中一道無形開關,在雲搖將它脫口而出後,她不知何時被封存的真正記憶洶湧而出——
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
這裡隻是慕寒淵七情之海中的過往的記憶,她不是這裡的雲搖,她從三百年後來。
如同一場酩酊大醉,雲搖都不知道從哪刻開始,她竟忘了進來前的記憶。反倒是和三百年前慕寒淵記憶裡的這個雲搖融為一體,真真切切感知經曆著這裡的一切。
這裡的每一句話是她所說,每一個念頭是她所想,每一個決定是她所做。
刻骨銘心。
“這就是沉入七情之海便難以離開的原因麼?忘記現世一切,永墜回憶……真可怕。”
“七情之海?”
不遠處,身在絕崖前,遠眺兩界山的少年慕寒淵似乎聽見了,回過身。
夜風飄搖拂起他衣袂。
“是啊,七情之海,”雲搖細細觀察著少年神色與反應,“你有印象嗎?”
慕寒淵睫羽微垂。
雲搖發現他思索或回憶什麼的時候,都會有這個細微的表情,和三百年後一模一樣。
隻可惜少年思索許久,最終還是搖頭:“似乎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
“……沒事,路上我說給你聽。”
雲搖麵上維係著笑,心裡卻有些煩悶。
作為這片七情之海中那顆堪比皓日的記憶光團的主人,慕寒淵的沉浸程度顯然比她要深得多,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不過,既然她能醒,那便證明七情之海裡最洶湧的情緒潮峰已經度過。且本該沉淪的記憶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