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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祭台最高處,那個被縛在滿是鐵棘的絞刑架上,衣衫已被新舊的血層層疊染得儘紅的……

少年“惡鬼”。

一柄刻滿血色符文咒印的長槍,當%e8%83%b8洞穿。

它冰冷地橫貫過他的心口,將他懸刺在那高聳的祭台刑架上。

鮮血從少年身前淋漓灑落。

而祭台下,歡呼、禱告、祈願,城中的老人們激動地流淚,孩童大笑著手舞足蹈。

那像是一場滅世前的狂歡。

刑架旁,不知是巫祝還是神婆的一身襤褸的祭禮主持捧著咒書,隨著祭台下一潮蓋過一潮的高呼,將那一根根刻著符咒的長錐,如淩遲地深楔進那少年惡鬼的每一根骨頭。

雲搖僵在身旁狂潮般的呼聲裡。

她來遲了。

第八十一根長錐,正揚起一道刺目的血花,灑下長空,釘穿了少年惡鬼蒼白脆弱的頸。

“砰。”

“砰……”

身周祈願祭禮的呼聲沒頂。

雲搖閉上眼睛。

即便不去看,她也全都聽得到,前麵每一根長錐釘下,他血肉被撕裂、骨頭被壓碎、麻木又穿心的痛叫他生複死、死複生的動靜。

怕什麼阿鼻地獄,比他的人間不過如此。

“娘親,他已經死了嗎?”

雲搖睜開眼,望向不遠處。被炙砂吹得破敗的巷角,十三四歲的瘦弱的小姑娘拽著自己母親的衣角,害怕地躲在她身後,隻敢偶爾看一眼祭台的最高處。

“死了,但還會活過來的,”婦人蹲下`身,望一眼高台,她警惕又忌憚地露出厭惡的神色,“那是個怪物,是殺不死的。”

小姑娘膽怯地問:“可是他看起來好疼啊,不可以放了他嗎?”

“當然不行!”旁邊瞎了一隻眼的老者聽見後尖聲,“這種不死的怪物就要一直殺!隻有叫他這樣半死不活,他才不會作惡!”

有人附和:“何況要沒了他,這祈天祭禮的祭品怎麼選?誰家想倒黴。”

“呸,惡鬼,死上萬次也是活該!”

“……”

“下雨了!下雨了!”

“果然,祭禮有回應了!朱雀神一定看到了!”

“趁那惡鬼的血還沒流乾,快祈願!快!!”

“……”

如墨色陰晦的浪潮翻湧,城中的群情激奮裡,婦人慌張地拉住自己的女兒,往更深的巷子裡躲去。

推搡的人群間,小姑娘那句“可他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啊”落在了地上,然後被一腳接一腳地踏碎,沒入肮臟泥濘的、血一般的炙紅砂土裡。

……

大雨終儘。

魔域的雨洗刷不了世間的罪惡,反倒叫這朱雀城附近的炙焰紅砂變成了流動的血河,在晦暗的天色下,透出腥氣逼人的壓迫。

還鳳城的人們全都躲回了阡陌屋舍。

整座城猶如空城,被湮進了血色的天地間。隻餘下那座同樣被血色浸滿的高閣祭台,還有鐵棘刑架上,被長槍穿心、八十一根長錐橫貫的支離破碎的少年惡鬼。

不知多久後,原本已經死透了的少年的身體裡,自他眉心起,一點點生息複還。

“惡鬼”果然又被拽回了人間。

足以撕碎神魂的劇痛,以不知其數的遍數,再次席卷意識,攫取走他全部的五感。

換作旁人早該痛得昏死過去,可他似乎已經習慣。

少年沉重無比的眼簾微微張開,從低垂的沾滿了血的墨黑睫羽間,他看清了空蕩的祭台,高閣,城池,還有最遠最遠的,他此生無法企及的地平線。

一日又一日,一遍又一遍,好像永遠不會再有什麼改變。

少年厭倦地闔了眼。

就在他要放任自己的意識再次麻木地沉浸入那些痛苦的黑暗裡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道慵懶的、隨意的女聲。

“喂,那個小怪物。”

“……”

少年被血色濕透的長睫顫了顫。

在早已習慣的血腥氣裡,他忽嗅到了一種淡淡的、但很獨特的冷香。

少年睜開眼。

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儘頭如墨湧動,晦暗的暮雲間,一道天光若隱若現,像要穿過雲層破綻出來。

而站在那天光裡,祭台上,多出了個一身緋衣、豔紅如火的女子。

她纖細腰身旁佩著把布帶纏裹的長劍,垂在身側的手腕上金鈴晃蕩,綴花發帶藏在被一根木簪隨意束起的長發間,隨高台之上的輕風掠舞。

她的五官是一種慵懶又清絕的豔麗,隻是那種豔麗被眉目間揮之不去的某種情緒洇開了,變得淡然疏離。

唯有那雙眼眸黑得像過水的琉璃,濯濯地望著他。

幾息後,女子驀地笑了。

像霜雪裡盛開出一朵濃豔的花。

“雖然是個小怪物,但生得當真漂亮,”她懶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麵前,眼神像是能透過他滿身滿麵的血汙,看清他的原本麵目,“我對美人一向恩寬,素不相識也算,所以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在他最厭倦的紅色的衣裙旁,掛在細腰上的長劍飛起,劍鞘抬起少年的下頜。

被迫仰臉,少年冷白頸上的長錐被牽動,再次有血如注地湧下。

但他眼眸間情緒寡淡,眉都未皺。

劍柄在女子纖細修長的五指間緩緩收緊,她拿漆黑的眸子盯著他,忽又笑了。

“說吧。”

雲搖隨手一抹,少年頸前的烏光長錐便消失不見。

湧出的血被無形的力止住,猙獰可怖的貫穿傷口裡,血肉一點點長合。

“隨便什麼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隨便提,”雲搖俯身,貼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紅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濕、浸透,“殺幾個罪魁禍首?或者,乾脆殺掉這一整座漠然旁觀的城,如何?”

風起雲嘯。

高閣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終於從纏滿鐵棘的刑架上微微揚起頭頸。

他張了張口,聲音澀啞。

“…一個。”

雲搖一愣。

似乎沒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靜,沒有任何疑問或求證,就真信了她這樣一個陌生人的話。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隻殺一個,會不會太少了?”

紅衣女子側了側身,手中隨意一撥,長劍出鞘半寸。

鋒芒如割。

她遙遙望向城中某個方向,視線穿過無數房田屋舍,定在了那個祭禮主持的身上。

那個巫祝連同他所在之處,化作虛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麼?”雲搖隨意地問。

“我。”

“……”

天地闃寂。

幾息後,雲搖回過身:“什麼?”

被長槍貫穿心口釘於祭台的少年,從染滿他一層層血的刑架上仰頭。

血汙之下,他麵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著一片死寂的淡漠:

“殺了我。”

“……”

雲搖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雲搖”的身體裡,怔然望著刑架前那雙如遠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見了他眼底映出來她的模樣。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間,雲搖像聽見了有個嘲弄而難過的聲音在她耳旁輕慨歎著。

一樣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雲搖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輕聲說完後,左手抬起,淩空一握。

奈何劍震蕩嗡鳴,倏然穿風,懸於天際。

劍尖遙遙向著少年心口,將要取代那柄染滿血跡的長槍,更深更徹地貫入他%e8%83%b8中,釘碎他身體裡最後一點複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這一劍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獄爬回來的惡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沒有說話,他無聲仰起蒼白的麵,合上了烏黑的眼。

“好。”○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奈何清鳴,裂風而去。

“轟——”

一劍勢如碎天,轟然落下,卻驟然止收,點在長槍槍尾。

頃刻後,符文長槍與還剩的八十根烏鐵長錐,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儘,不餘分毫。

沒了支撐,少年惡鬼被戳得支離破碎的身體向下跌落,闔眸裡他隻覺落向了萬丈深淵。

本能驅使他想抓住什麼。

“——”

雲搖垂眸,望見了拽住她裙身,那隻被血色染透卻不改淩厲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睜開墨黑漂亮的眼,滿是血汙,又如這世上最乾淨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著她。

雲搖卻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劍便順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頜——

“這一劍便算殺過。”

“從今天起,你的命,歸我了。”

第15章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一)

雲搖大約沒想過,她一時惻隱心動,到底“撿”了多大一個麻煩回來。

最初惹麻煩的是樣貌。

原本在還鳳城救下少年惡鬼前,她就察覺到了血汙之下少年應當生了一副極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遠山青黛,血汙都掩藏不住的風華。

可惜她沒料到,風華過了,那就是禍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門,連城樓之上的簷角都飛著形態各異的鳳冠火羽鳥獸的圖樣,片片鱗羽張昂,好像下一秒就會從城樓上俯衝下來。

那銳利黑珠凝視著的城牆下——

一隻形似駿馬而足生紅紋的異獸,正從篆刻著火鳥獸紋的城門間緩緩穿行而過。

異獸負馱著的,是名腰佩長劍、腕繞金鈴的紅衣女子。一身紅裙張揚似火,木簪單髻的垂發前,頸白修長,五官也算驚豔漂亮。

這樣的長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見,入城沿途眾人的視線本該落在她身上。

——若沒有給她牽著異獸的那個少年的話。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嗎?”

“可他身上沒有絲毫魔修的氣息……”

“魅妖可不是這種模樣,更像仙域那邊名門世家教養出來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會有這樣的長相。”

“他牽著的踏焰朱獸上還坐著個女子,大概是那個人的仆從吧。”

“胡說,你見過這般模樣的仆從?”

“……”

即便不外放神識,雲搖也聽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雜夾道的議論,還有多少帶些批判指責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連帶著她座下可憐的踏焰朱獸都走幾步就不安地刨兩下蹄子。

雲搖忍了半道,終於在進入內城中,隨著道上來往車馬愈來愈多時,她開了口:“小怪物。”

牽著踏焰朱獸的少年側身,無聲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時不帶一絲起伏波瀾,像是座藏在人間秘境裡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確定不戴點什麼,”她在臉前比劃了下,“遮一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