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這人誰?
白上青披著元色綢袍,兩手揣在袖子裡,聽明原委後雙目先是微睜,隨即半是無奈半是哭笑不得地聳肩。
“我隻是讓人尋你們前來看看是否與餘老板失蹤一案有關,沒說就一定是他本人。”他瞄向領路的少年,“你還真會講話啊,‘看一看’和‘認一認’是同一個含義嗎?”
後者赧然地抓了抓耳根,“對不起老爺,我以為……”
白上青輕歎一聲。
“哎,看來這嘉定府衙的識字能力,真是有待提高。”
覺察到觀亭月的肩膀輕輕地鬆了一下,燕山佯作不經意地一瞥,看著她的側臉,“就知道你哥命硬,沒那麼容易出事。”
她不予置評地搖頭,語氣仍不輕鬆,“但願他能爭氣點吧。”
死者是個男人,七尺來長的身高,胖瘦均勻,應該被埋在這兒已有些時日了,四肢腐爛得見了蛆。
旁邊年長的捕快正捏住鼻子,隔著粗麻手套在他衣衫裡摸索搜尋。
白上青示意手下把燈火靠近屍體的麵部,“這人你們認識嗎?”
那臉屍斑很嚴重,隻勉強能看明白大致的五官,年紀約莫在四十五上下,生得極為普通,既不好看也不醜陋,是丟進人堆裡轉頭就再難分清的人物。
觀亭月如實道:“我沒什麼印象。”
“說來也巧。埋屍首的坑大概一尺厚,不算淺了,放在平時真不容易發現。可偏有兩三條野狗聞到味兒把他給挖了出來,等巡城的守衛看到,胳膊都被啃掉了半截。”他攤手,“也是造化。”
燕山問:“怎麼死的?”
“我粗略看過,他大傷小傷皆有,但致命的還在後腦。是受到重物重擊當場斃的命。”白上青頭疼地拿指尖刮了刮眉心,“眼下暫未找到什麼身份憑證,不知是附近百姓還是外地來客……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自語道:“莫非是我和嘉定知州八字不合?”
“大人。”正翻動屍體的老捕快打斷他的感慨,“死者的懷裡有東西。”
他遞來一個灰撲撲的油紙包,雖隔了層乾淨的麻布,白上青還是拿出一塊絹帕又再墊了墊。
紙包拆開,其中堆積著數片乾硬的,類似果脯一樣的物件。
濃鬱的腐臭刺鼻又渾濁,儼然蓋住了它原本的味道,除了惡心就沒彆的。
好幾個支撐不住的差役撫著心口,偷溜到城牆根下挨個乾嘔。白上青卻活似沒事兒人,用手扇著輕嗅。
“這好像是……檳榔?”
他拈了一片在眼前琢磨,篤定無疑,“想不到此人還有嚼檳榔的嗜好。”
而另外找出來的,便都是些火折子、棉線、鹽等雞零狗碎的玩意兒,出門在外的人大多會帶著,沒什麼新鮮。
負責提燈的衙差將光從死者%e8%83%b8`前晃到了腰間,給那老捕快照亮,忽然間,觀亭月似乎看見了什麼,眉眼細微地起了變化。
“這個人的腰帶……”
燕山聞言順著她的視線一望:“腰帶?”
那是牛皮所製,有半指來寬,算得上是死屍周身最為值錢的東西了。
儘管被磨損得頗為破舊,但卻十分眼熟。
觀亭月凝神深思。
這條牛皮腰帶,她隱約在何處見過……而且應該是最近見過的,並不久遠,所以才會記得如此清晰。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跑去牆根下乾嘔的三名捕快正陸續回來,個個白著臉,麵如土色。年長的官差見狀,摸出一瓶藥丸。
“來,吃兩顆,提提神……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還是該多見見世麵。”
後者接連道謝。
“李頭兒,這是什麼藥?味道還挺清爽。”
“你在哪裡買的?”
“嗐,能是什麼藥?”他說,“甘草薄荷調製的糖丸兒罷了,前一陣那不是餘大東家的妹妹招親嗎?我去餘氏藥鋪抓了點風寒藥,剛滿一百文,掌櫃送的。”
“原來是這樣……”
對了。
觀亭月聽得耳朵一動。
招親大會!
她腦海中一抹畫麵驟然閃爍,不多不少,剛好是她得知招親之事的當天。
那時,自己正一個頭兩個大的在廟會場同觀長河理論。
——“我還有事在身,哪兒有空陪你折騰……怎麼還有‘藝試’?”
——“找個會彈琴唱曲兒的,偶爾也能給你解解悶兒嘛。”
就在這個時刻,商行的總管恭恭敬敬地插進話來。
——“老爺。”
——“徽州商行的幾位棉商到了,說是日前已有書信相約,特來詳談兩家合作之事。”
他領著四個衣衫簡樸,略有疲態的行商站於一旁,十分謙和地拱手打躬。
想起來了!
那幾人身上所配的,便是與此一模一樣的腰帶!
觀亭月思緒裡驟然起了個激靈,腦子裡突突地直響,她猛一抬頭朝著白上青:“你說他懷裡的那是檳榔?”
後者乍然被問到,略顯懵懂地應聲,“呃……嗯。”
“掰開他的嘴,看他口中牙舌是否有異變。”這一句是衝著那跪在屍體邊的老捕快說的。
對方反應卻也快,依言兩人合力,撬開了死者的牙關,隻見其中齦肉,腐爛的連著潰爛的,紅黑一大片,而靠近咽喉的幾顆大牙已經掉沒了,白森森地爬著兩隻蛆蟲。
好家夥,旁邊幫忙的差役眼看著又要吐了。
“那是嚼檳榔留下的遺症吧。”白上青覺得奇怪,“你問這個作甚麼?”
檳榔長於溫熱潮濕之地,在中原多作為入藥之用,大部分百姓吃不習慣,因此賣得並不好,唯有兩廣一帶對此物格外熱衷,且吃得不加節製。
觀亭月沉默地注視著灰敗惡臭的屍首,自語道:“他是個廣西人……”
而此人極有可能與來找觀長河談生意的那幾個棉商有著密切的聯係,說不定還是一路的。
普通的商賈販夫很少配這種腰帶,瞧著反倒像軍需裝備的樣式。
這也許是個退伍的老兵。
倘若他來自西南兩廣地方,那這四個棉商難道……根本就不是從徽州來的?
等等,四個棉商?
電光火石的一瞬,她想到了什麼。
為什麼是四個?
四這個數字實在太讓人敏[gǎn]了,早在進嘉定城前,橫死在堤壩上的那幾具麵目全非的無名屍首,也是四具。
有這麼巧合嗎?
徽州來的棉商。
被埋在河渠上的廣西男子。
四具容貌儘毀,死得不明不白的屍體。
觀亭月的眉越皺越緊。
如果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份能夠證明身份的公文
——路引。
出門在外的旅人,身上不會不帶路引。
求人辦事,托人幫忙,甚至進城門都必不可少。
既丟失了證明,又沒了臉,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也就成了……輕而易舉的事情。
畢竟那路引上的畫像,至多也僅有五分相似而已。
“白大人。”她倏地側過頭來,“之前在城郊遇上的那幾具屍首還在府衙內嗎?”│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已經搬去了義莊。”白上青被攪得有點糊塗,“怎麼?此事也與這樁公案有牽連?”
觀亭月模棱兩可地一頷首,“勞煩你查一查那四人是不是從徽州而來,可能還得辛苦你的人再跑一趟徽州商行。”
“我懷疑。”她深吸了口氣,“他們被人李代桃僵了。”
觀亭月有一個猜想。
這群人……大概是四個,甚至更多,不知從何處得到了觀長河將與徽州棉商談生意的消息。
而且還知曉雙方彼此是頭一回見麵,並不熟識。
於是,他們便提前在郊外蹲守埋伏,殺了真正的徽商,再取而代之,喬裝改扮來同她大哥會麵。
那次的買賣談得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到底彼此都混了個臉熟。
對方或許是出於什麼原因沒能立刻得手,也或許是想穩紮穩打,這才有了竹林破木屋內的第二次行動。
像她大哥這樣的二百五,有酒有菜又是商場上有過生意往來的朋友,自然不會朝險惡的方向想,多半還會好心地給酒肆掌櫃出謀劃策,讓他換個有利可圖的地方開店。
如此一來,被下藥被劫走,就都講得通了。
*
屍體不好一直擺在河渠邊摸來翻去,白上青讓捕快暫時把它抬回府衙,“我這便安排人著手去辦。”
觀亭月先是點頭,“我那些推論也隻是猜測,尚無有力的證據,說錯了也未可知。”
“沒關係,餘老板是你兄長,按理你比我們要了解他。況且眼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線索了,試試無妨。”
燕山卻沒急著吭聲,他反而垂眸沉默了片刻,“照你而言,那麼如今最大的疑點應該是這具廣西籍的無名男屍。”
“他是因何身故,同綁走你哥的人又是什麼關係,還有……”
觀亭月神色冷肅地接了下半句話,“還有這些人的目的。”
是生意上的宿敵也好,覬覦觀家秘密的小人也罷,唯有先弄清對方的意圖才好往下順藤摸瓜,畢竟眼下連觀長河在哪兒都不知道,更遑論要如何救人了。
長街裡的梆子聲清脆綿長地敲到了第四下,已然是等不到天亮了,睡在班房的仵作給連夜叫了起來,迷迷瞪瞪地對著一具白森森的死屍,打著嗬欠將驗屍工具一並排開。
白上青另有彆的線索需要查,停屍的後院耳房內,隻觀亭月和燕山兩個戳在角落裡守結果。
下半晚的秋夜略有幾分淒清,寒涼的月輝沿著屋中唯一的一扇小窗照進來,顏色竟是淡淡的藍。
燕山抱著雙臂,看了一會兒忙碌的仵作,才輕輕把視線一轉。
觀亭月的半張臉剛好在那片光裡,四周有細細密密的塵埃飄浮,從這處望去時,她微斂的眼瞼下神情依然是冷靜而堅定的,卻無端透出少許落寞來。
那種落寞,是他平日未曾察覺到的形單影隻。
燕山:“應該還得等上半刻,要不要去找點吃的?”
她搖了搖頭,“我還行,不是很餓。”
過了片刻,見他把水袋遞了過來,觀亭月垂眸看到,仍是撥開喝了兩口。皸裂起皮的嘴唇頃刻被潤澤不少。
直至此時,她才想著說話:“都現在了,也沒人來要贖金,八成綁他去是為了彆的事情。”
“我前一陣還覺得他如今的日子過得不錯,看樣子以後這種話還是要少說。”
觀亭月自嘲地一笑,握起水囊,無所事事地晃蕩了幾下,聽水聲叮咚。
觀長河整整大她十歲,他十八上戰場,幼年時留給觀亭月的記憶不算多。
印象中大哥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因為最為年長,每每結束了一整日的訓練,還要拖著四五個弟妹,耐著性子陪他們玩兒。
少年慕強,彼時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