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會自保。”
“是啊。”對方的語氣竟隱隱帶了點冰冷的歎惋,“畢竟有前車之鑒。”
兵連禍結時,戰將是國之利刃,開疆土興國邦;而太平盛世年間,聲名顯赫的武將隻會是絆腳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活得都不長久。
沿途的水馬驛每六十裡設一個,眾人腳程快,黃昏時正不上不下的卡在兩個驛館之中,隻得挑了間客棧,準備休整一晚。
天罡營一行是微服上路,似乎不想過於張揚,裝備與衣著都極儘低調。
親衛安頓好車馬,便和小二商量著客房投宿的事情。
“想要白骨枯又不是很難,你直接入夜去府衙後院取不就完了。”燕山同觀亭月從外麵進來,談起她之前的舉動,“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那可不行。”她不以為然地挑眉,“我如今是堂堂正正的大綏良民。”
說著兩指從懷中夾出一份薄薄的冊子,“有戶籍、有路引的,不乾那種偷雞摸狗,違法亂紀的事。”
聽這語氣,再看這表情,好像對此甚是寶貝似的。
燕山斜裡睇過一眼那本籍冊,淡淡說:“是上年才拿到的吧。”
觀亭月聽了,卻懷疑地盯過來,“你怎麼知道?”
當初與奶奶南下躲兵禍,不敢輕易暴露身份,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年的黑戶生活,怕出門,怕見人,還怕城裡突然貼告示。
永寧由於受戰亂影響,又地處偏僻,黃冊的整頓十分滯後,直到兩年前她才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戶籍。
能如今天這樣光明正大走在外頭,曾經都是一種奢侈。
燕山似乎不太想解釋,敷衍地拿話岔開:“你倒是對改朝換代一點也不介意。”
見他不願說,觀亭月亦不深究,“王朝的更替也不是我能夠左右,既儘人事,便聽天命。並非所有人都像石善明那樣,致力於拉著大家一起不得好死。”
她將路引收入懷中。
燕山的視線仍舊落在她舉止間,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們家可是號稱滿門忠烈,這麼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他國之下,不怕彆人戳你的脊梁骨嗎?”
“滿門忠烈又不是觀家自封的,他們愛怎麼叫是他們的事,我沒必要為彆人作繭自縛——”兩人正從客棧院中一棵粗壯的桂花樹旁經過,她說到這裡,貌似不經意的一瞥,忽然語氣一轉,“何況,我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偷不搶……總比某些鬼鬼祟祟的梁上君子強。”
燕山隨即明白了什麼,牽起一道戾氣逼人的笑,“那倒也是。”
他撿了粒石子在手心拋著玩:“反正現在大家,誰也不比誰高貴——”
話音剛落,他眼中驟然一凜,石子便往斜裡破空而去。
“下來!”
緊接著隻聽到樹上傳出一聲悶哼,一個人影帶著枝頭剛發新芽的葉子,唰啦啦落在了地上。
“唔……”
這人不知什麼路子,頭頂一隻破鬥笠,滿身風塵仆仆,大概還準備夜行,甚至從上到下都穿著黑衣。
燕山和觀亭月走上前,一左一右堵著他,兩個人都不矮,低頭便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威壓。
觀亭月逼近一步:“你從出城起就在附近了吧?”
燕山抱起懷:“跟了一整天,究竟有什麼企圖?誰派你來的?”
對方先還低頭不語,捂著屁股抿抿唇,忽然他把心一橫,將鬥笠掀開來,露出一張年輕稚嫩卻寫著“我很不服氣”的臉。
觀亭月當下驚訝:“江流?”
然而她的驚訝僅僅隻有一瞬,很快就皺起眉眼:“你怎麼跑來了?不是讓你留在城裡好好看家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後者通身上下迅速掛滿了委屈,“你要去找二哥他們,為什麼不帶上我?”
觀亭月:“是去找人又不是去踏青,我乾什麼非得帶上你?”
“你不帶上我也就算了。”江流噘著嘴,眼神戒備地瞟向燕山那邊,“怎麼要跟他一起,明明是我們家的事……你不是說因為當年把他給睡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姐,可是他逼迫你的?”他忽然緊張起來,“你要是被他威脅了,就衝我眨眨眼睛!”
……
擔心江流多想,觀亭月隻對他說是去找兄長,沒提鑰匙的事情……怎奈何她低估了半大少年的難纏,而且想象力還十分豐富,也不知是看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閒書。
觀亭月剛要開口,一旁的燕山頗有意見地出聲:“喂。”
他不滿道:“你平時都是這樣跟彆人編排我的?什麼叫‘你把我睡了’。”
她原本想訓斥弟弟,聞言轉過頭:“說得不對嗎?”
“這難道不是事實?”
“哪裡是事實了。”燕山甚為不快地據理力爭,“反正也不是你情我願的事,怎麼就是你占便宜。”
男人較起真來還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那這個便宜給你占?”觀亭月一手輕叉起腰,“說你睡了我,然後我把你掃地出門?”
“堂堂定遠侯威風八麵,有過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讓你的手下們知道了,你也不怕臉上無光?”
站在馬廄旁聽牆根的兩個親衛聽了這話,登時周身的毛集體直立,忙佯作突發耳疾的樣子地低頭瘋狂捋馬鬃。
燕山卻連半個視線也沒功夫分過來,“知道就知道,也沒有什麼光不光彩的,關鍵這不是誰睡誰的問題。”
她了然地挑眉:“那是誰被誰睡的問題?”
親衛:“……”
燕山:“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你非得現在掀這些舊賬不可?”
觀亭月爭鋒相對地反問:“不是你先開始的?”
……
江流被這場暗潮洶湧的交鋒夾在中間,作為整個事件的□□,他已經被徹底地忽視掉了,隻得左看右看,最後試探性地出聲:“那個……冒昧打斷一下,咱們能不提‘睡’啊‘睡’的嗎……畢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他還是個無知少年啊。
燕山瞥了一眼,見對方也就在自己肩頭那麼高,遂道:“大人說話,小孩子家不要插嘴。”
觀亭月同樣不置可否地開口:“你先上客房裡去休息,晚點我再來問你。”
豈料才開了個話頭,燕山那邊不知哪根筋又炸了,挑刺道:“誒,你什麼意思,我還沒同意讓他留下。”
觀亭月本不打算帶著江流的,但一見他如此講,當下毫無原則地護短:“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我隻說與你們同行,可沒答應要供你們驅使,他留不留下,不需要經過你同意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沿途的花銷都是由我在承擔。”他挑起一邊的劍眉,“好歹也算半個金主,要不要多添一份錢,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我也沒讓你吃虧啊。”觀亭月語氣理所當然,“你不是一樣得到了觀家人線索的情報嗎?當初找我幫忙的是你,定遠侯不會以為,天底下有白打的零工吧。”
……
又開始了。
眼見兩個人大有爭到天黑入夜不罷休的架勢,江流忙試著打圓場:“你們不要吵啦……”
燕山:“彆多嘴。”
觀亭月:“沒你的事。”
江流:“……”
他作為當事人突然感到很沒有麵子。
觀亭月最後蓋棺定論:“江流的去留憑他自己決定,他作為觀家子孫,若真想跟著一塊兒上路,錢我可以替他掏。”
燕山聽了,無情地冷嘲熱諷道:“你替他掏?你有錢嗎?”
她絲毫不以為忤,“我當然有了,看不起人啊。”
觀亭月賣木頭樁子四五年,積蓄肯定是有的,但以她的性格,八成離家時全留給觀老太太養老了,自己身上能剩幾個銅板都算萬幸。
死要麵子強出頭。
他並未直言,卻隻是低聲輕嘲了兩句就不再搭理,“行,那隨你的便。”┆思┆兔┆網┆
燕山抬腳往客棧裡走,很快上了二樓的台階,一直在同店家商談的親衛猶豫不決地挨上來:“公子,那小少年咱們還管嗎?您看是要四間房,還是五間啊……”
“管什麼。”他麵頰半側不側的,以餘光盯著身後,“人家有錢,問她去。”
第23章
於是,為了和燕山爭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輸贏,江流就這般順利地加入了隊伍。
他原以為會大費一番功夫,說不定還得挨一頓狠揍,不曾想竟在一場為了“誰睡了誰”的暗潮交鋒中被匪夷所思地摁頭留了下來,頗有點漁翁得利的意思。
東躲西藏,追馬車追了一整天,暮色堪堪昏黑時,江流便抱著枕頭睡著了。
觀亭月給他掩好被衾,動作儘量輕地推門回房。
遠離了市井的空曠郊野,連旅途歇腳的客店好似都與周遭的山景靜得如出一轍。
這是幾年來,她頭一次外出如此之久,隔窗望長空明月,心中忽就萌生了些許無處著落的亢奮。
想必今夜大概是不能好睡了。
突然間,對麵有燈光亮起,正不偏不倚地灑在眼前。
“公子,常都尉的軍報送來了,他發急信詢問我們這一次北上的路線,說是好提前安排人傳信,以免延誤。”
“不是講明了‘非緊急軍情自行處理’的嗎?他光長那麼大的個頭,膽子比針眼還小。”
那人像是怕攪擾到其他住客,走到窗邊打算關上,恰好猝不及防地與她雙目相接觸。
觀亭月才發現對麵住著的是燕山。
他五官逆光時棱角頗為分明,隱約透著點胡人的血統,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挪開了視線,頷首拉上格子窗。
從屋內投射的光影來看,或許是在同親衛交談著什麼。
燕山還是變了許多。
觀亭月輕靠在牆邊,漫無邊際地想著,他的表情明顯生動了,甚至從言語和神態間偶爾會流露出幾分刻薄寡恩的味道。
她極少去回憶過往,可自打與他重逢的這段時日裡,觀亭月總是無意識地回想起從前。
那畢竟是動蕩年月間,為數不多能夠值得人追念一二的時光。
剛來觀家的時候,燕山其實話很少。
十幾年前,觀林海的大軍主要駐紮在常德府,以抵禦西南一代的蠻夷和小股不安分的盜匪勢力。
他膝下共有五子一女。
彼時,長子帶兵駐守邊疆國門,而觀亭月與二哥、三哥都還未到長成的年紀,便跟著父親南下,暫居在城中一處當地富商慷慨出借的大宅院裡。
觀家後輩世代習武從戎,有少年隨軍的習慣。除了蹣跚學步的江流和身體孱弱的四哥尚還留在京城,他們兄妹幾人在廣西一待就是數年。
宅院好比一個大私塾,裡麵住著觀林海從天南地北撿回來的孤兒們。
白日裡安排營中將軍輪流講授兵法,教習武藝,晚上便同吃同睡。
他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