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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歸來時 賞飯罰餓 4313 字 3個月前

第1章

新王朝建立的第五個初夏,迎來了一場罕見的閏四月。

三天兩頭的暴雨將永寧城上下衝刷得分外寒涼清爽,未乾的水漬映著亭台斜廊,照出一片天朗氣清。

這是一座位於大綏疆土最偏僻處的城鎮,前後被荒無人跡的群山綠水所圍,紅牆青瓦,飛簷翹角,素有“西南小洛陽”的美譽。

但久居城內的百姓都心知肚明,它充其量也隻當得起裡麵的一個“小”字。

唯一的兩條長街縱橫全城,房屋陳舊,街巷擁擠,頂多就是個邊陲之地,靠著鼓樓後的市集買賣才賺點煙火人氣。

這市集又稱作“十字街後巷”,會聚著南來北往的行腳商,打眼望進去,大到珍寶古玩、玉器書畫,小到領口抹額、香糖果子,有鋪麵的站在幌子下招攬生意,沒鋪麵的臨街挑起攤,扯著嗓子叫賣。

清晨剛剛開市,觀亭月抖開一張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將一隻隻栩栩如生的木雕擺上去。

她在此處有自己固定的攤位,背靠一家湯麵鋪。

“月姑娘,這麼早?”湯麵老板是個四十過五的黑糙漢,腰上係條總也洗不乾淨的圍裙,十分熱絡地開口問,“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可需要我搭把手?”

觀亭月收拾著桌下的雜物,聞言仰起頭,不緊不慢地笑了笑:“不用了,謝謝。”

老板娘在背後抽了那漢子一腦袋瓜——因為人太矮,所以隻能抽脖頸。

“自家湯底都沒熬好,還有功夫來接彆人的活兒!人家手腳比你麻利多了,犯得著你操這個閒心?”

湯麵老板撓著頭,被媳婦委委屈屈地訓了回去。

老板娘衝他掀了個白眼,轉過身時,變戲法似的換了張春風和氣的臉:“亭月呀,今天也一個人出攤嗎?”

“唉,這氣候說雨就雨,說晴就晴,可折騰人得緊。江流那孩子上哪兒瘋去了?都不知道來幫襯一下。”

“事情不多,我暫時應付得了。”

“也不能把自己累著——晚些時候得空了進來吃麵啊,鍋裡燉著老鴨湯,嬸兒請你。”

老板娘是個遠近聞名的“悍婦”,人其實不壞,就看不得丈夫和年輕姑娘搭訕,觀亭月聞言,於是從善如流地一笑:“好的,一定。”

此刻大概才開城門,路上的行人不多。

她擺好了木雕,緊接著又從包袱裡掏出狐狸皮、虎牙、熊掌等一乾山貨,雞零狗碎地占滿了另一半攤位。

刻木雕是她的本業,但除此之外,根據四時節氣不同,所賣之物也有諸多變化,比如春天賣花籃,夏天賣蓮蓬,入秋了進山打獵賣毛皮……總之,有什麼賣什麼,生意做得十分靈活。

這季節天光亮得早,僅一會兒功夫,烈日已初現形貌,逐漸毒辣起來。

三兩個手摁樸刀的捕快,頂著明豔過頭的晨曦自鐘樓門洞而來,一路往牆根下走。

沿途的百姓們見了,都不陌生,也不奇怪,知道準是官府要貼告示了。

粘稠的白漿往上一糊,滿滿當當的一紙墨筆行楷,大家站在遠處墊腳張望,猜想八成是又有誰家的親戚朋友出了事。

“這個月第五個了吧?唉,鬨得人心惶惶的,也不知幾時是個頭。”

“豈止呀,如今連南城都在傳了,說那是出了‘黃泉道’‘鬼門關’,專收命薄的,有去無回。”

觀亭月正同前來問價的客人扳談,就聽見旁邊的小商販們杵在樹蔭下交頭接耳。

“瞎扯,從前怎麼就好好的沒事。”後者搖搖頭,“依我看,鬨鬼是假,山賊作怪才是真,你看老方家都……”

言至於此,兩人同時歎了口氣,“現在隻盼著官府能夠快些破案吧,連累大家生意也不好做。”

身側是個空攤位,觀亭月的視線在落滿枯葉的桌上停留了半晌才移開。

從永寧到南城的必經之路是一條名為“含山”的古道,古道平整,兩側草木參天蔽日可遮風雨,曆來是行商者慣行的官路。

可約莫從兩個月前起,這條道上便莫名有百姓神秘消失。

開始是零散的一兩個過客,到後來甚至演變成一整個商隊就地不見。

流言傳得沸沸揚揚。

最初大家以為是山賊所為。

但說來奇怪,失蹤者一不見屍首遺物,二不見匪徒討要贖金,好像就那麼平白無故地從人世間蒸發了,甚至乘車而行的,連車馬也一並失去蹤跡。

無怪乎會使人聯想到幽冥詭譎之事。

“你這白狐狸皮到底怎麼賣?瞧著毛色挺一般……唔,聞著還有股味兒。”

攤前的男子正在一堆雜貨中挑挑揀揀,磨蹭半刻也不似要買的樣子,隻拿眼睛不住朝前麵瞟。

這攤主是個美貌姑娘,明麗清雅,秀致纖纖。

穿著一件普通的布衣,腰帶束起一條粗糙的黛藍長裙,陽光倏忽打下來,姣好的眉目便顯出一種冷冷的清秀感。

她的年齡倒是很模糊。

看著比十六七歲的少女要穩重,又比二十來歲的婦人更年輕。

瑩潔鮮煥卻不失端方,在一眾灰頭土臉的集市上是十分惹眼的。

發現對方隱約在出神,男人於是肆無忌憚起來,下流地探過身去摸她虛搭在桌邊的手,明目張膽地吃豆腐。

所謂地痞流氓,地痞是主業,流氓是副業,平日裡收完“保護錢”之餘,總得抽空猥瑣一番才算恪儘職守。

那白皙修長的五指纖細分明,男人剛剛觸碰到,還未嘗得點滋味,一股鑽心刺骨的疼痛卻驟然襲來——

“誒,誒,誒……”

他一連“誒”了半晌沒說出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腕子被扭出一個詭異的弧度,空氣裡都是筋骨錯位的響聲。

對麵如花似玉的姑娘不露聲色地站在那兒,眸中好像暈染了一點或可稱之為笑意的神情,頗為平和地問:“看夠了嗎?”

他這會兒連“誒”也“誒”不出來了,滿臉脹成了醬肝色,雙腿因為痛楚發軟地往下打彎。

她卻還在問:“還要買嗎?”

知道對方不是善茬,男子憋著一口氣,艱難地哼哼:“不……不買了,不買了。”

然而麵前的人偏要不依不饒:“說的什麼?太小聲了,我沒聽清。”

半條胳膊愈發有一折為二的趨勢,他這會兒不要臉了,嗷地一聲:“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話音剛落,手上的勁力忽的一鬆。

覺察到周身失了鉗製,男人顧不得去看傷勢,捂著腕拔腿就跑,邊跑還邊回頭看,貌似挺怕後者追上來的。

不過觀亭月沒那個興趣窮追猛打,目光隻在他背影上跟了一陣,繼而翻出條帕子來擦手。

如今的生意果然是一日比一日蕭條了,上門的除了隻看不買的垂髫小兒,就儘剩下這種渣滓。

朝陽漸升,正是用早飯的好時辰,湯麵鋪漸次擺開招牌,欣欣向榮地迎來送往,縱然她的雜貨攤僅隔一步之遠,卻仍舊無人問津。

果然是出師不利,迎頭碰了個晦氣。

永寧的高湯是一大特色,外地來的客商大多會來此嘗嘗鮮,以飽口福。

觀亭月整理好被那男人翻亂的貨品,便瞧見一支中原商隊停車在附近,為首者正同賣玉石的山戶討價還價。

“你們這兒商路都不好走了,價喊那麼高,何必呢?”

“商路不好歸商路,買賣歸買賣,小老兒賺點血汗錢不容易,真不能再少啦。”

“看你說的,誰賺的不是血汗錢哪……”

因為官道上頻頻出事,使得近來的物價跟著水漲船高,故而即便聳人聽聞的傳言滿城沸騰,仍有不少商賈前仆後繼,舍生忘死地跑買賣。

畢竟隻要做成一筆,那便是成倍的暴利,歇上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著實令人動心。

說到底失蹤的終歸是少數,生意人麼,圖的就是富貴險中求。┅思┅兔┅網┅

觀亭月在鍋爐蒸騰的熱氣前若有所思地站著,待得午時剛至,她忽然將一桌子的零碎打包一捆,收了攤。

十字街後巷的牆被各色油煙熏得發了黃,她拎著包袱,在那告示下看了片刻。

官府的行文照例乏善可陳,隻是讓城中百姓近來少出門活動,若要前往郊外,則最好結伴而行雲雲——這永寧知府的對策倒是和湯麵老板娘不謀而合,可見而今世道什麼貨色都能當官了。

連人帶車人間蒸發……

真的有那麼玄乎?

她抱懷思索,抬眸在酒肆旁一番環視,最後朝邸店的方向而去。

商隊的領頭舉著玉石於陽光下觀其紋路,冷不防從通透的碧玉間看到個人臉來,嚇了好大一跳。

“姑娘。”他上下打量,“請問,你有何貴乾?”

觀亭月瞧了眼車馬,“你們是要去南城?”

“我們下西南到雲滇進貨,不過也確實要經過南城。”領隊說完,含了些許打趣的意味,“怎麼?你也想去茶馬道做買賣?”

她不置可否:“我有些東西急需出手,不知能否借貴商隊的東風,送我一程?”

說著攤開掌心,將銀錢奉上。

領隊瞥到她手裡沉甸甸的包裹。

最近不是沒有頭鐵之人想跑含山道撈點油水,人嘛,要麼窮死,要麼橫死,左右都是個死,還管什麼山匪野鬼呢。

他倒也頗為大方地把錢收下:“行,沒問題——不過我有言在先,隻送到南城,若想回永寧,可就要姑娘自己再找門路了。”

觀亭月並無異議,反而琢磨起他這一行人,語氣多有懷疑:“含山道九曲十八彎,素來多迷陣,眼下又鬨山賊,你們打算怎麼過去?”

“姑娘不必擔心。”領隊%e8%83%b8有成竹地保證,“我們已在城中尋得一位資曆豐富的老向導,屆時繞路而走,絕對萬無一失——就是費些時辰。”

她聽了垂眸不著痕跡地一琢磨,貌似安心地抬眼笑:“那自然最好。”

*

商隊未曾久留,出發時間在午後,據說是為了趕在天黑前到達最近的客棧投宿。

兩架太平車拖著四五匹長途跋涉的灰馬,井然有序地出了城門,人與貨都不少,顯得隊伍聲勢不小,浩浩蕩蕩的。

領隊和向導在轅上駕車,觀亭月則同其餘隨行者一塊兒坐在車內。

裡麵頗為寬敞,擠一擠能裝七八人,同行的有做生意的商販,也有與她一樣順路搭車的普通百姓。

大家互不相擾地各忙各,偶爾也禮節性地講上幾句寒暄話。

“這些盜匪讓車錢都漲了五倍不止,一個來回頂半月的米糧了!”

有人寬慰道:“錢財還是次要,能安安穩穩到南邊就算不錯啦。”

“誰說不是呢,這外頭亂的,哪兒敢獨自上路。”

觀亭月靠在窗邊,搖晃的簾子間或掀起,望出去是西南疆域連綿陡峭的山道,以及山下荒蕪的農田。

永寧附近的地勢以險峰居多,嶙峋之處幾乎是刀削的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