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如果有的選擇，她相信，姆媽根本不願意她來到這個世上。姆媽從小就常常對她抱怨說不該生她出來，也後悔生她出來，如果不生她，自己就不會那麼苦，負擔就不會那麼重，更不會在婆家娘家都抬不起頭。

姆媽總是說這些話，以至於她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琢磨這個問題：既然不愛自己，為什麼她還要生自己出來？她還想要告訴姆媽，自己其實也不想來到這個世界，更不想成為紀家的孩子。

她天津回來，躺在病床的那幾天就已想得明明白白。她和姆媽，這一輩子僅僅隻能做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了，可就連心平氣和地說話都很難做到這一點來說，她們可能連陌生人都不如。

但新房拿到手，姆媽帶著叔叔過來，桃李還是開門放她入內，給她鑰匙。不為彆的，隻因照顧姆媽是她的責任，她身為獨女，無可推卸。除此以外，還有一點就是，她不願令叔叔寒心。

如果沒有這個叔叔，她興許連大學都讀不成，這些年，對於叔叔的善意與好心，她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從未有忘記過。家裡有個男人在，穿衣舉止處處受拘束，無法隨心所欲，他還跟姆媽的丫鬟小廝似的，專門幫著姆媽一起囉嗦，但出於對他的感激，她還是沒問題，由他去。

第67章

對於姆媽明明不愛她卻還願意養育她、撫養她長大的這個疑問, 姆媽沒有讓桃李等很久，在到聯洋新房子第二天，就明確告訴了她答案。

姆媽對於自己的景觀房間非常之滿意, 第二天一麵擦灰，一麵從臥室飄窗欣賞外麵世紀公園的大片景色時, 略帶著些得意神色對桃李說：“要不是你從小讀書好, 又讀了大學出來, 去了日本，在幾家親戚孩子裡麵混得最好，收入也還不錯, 我才不會對你好, 更不敢把錢借給你。”

桃李本想聽過算數，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住, 說：“而我，讓姆媽你住進家裡來, 不是因為你有錢借我, 也是不因為你有多好，多優秀, 你甚至連一個合格的母親都算不上。就算昧著良心講，你也比不上外麵我任何一個同學、任何見過的人家的媽媽, 但我還是打算照顧你，不為彆的, 隻因為你是我媽, 僅此而已。”

不知道姆媽有沒有聽懂桃李的話，反正當時沒響，並老實安靜了兩三天。

桃李時隔四年與姆媽再次同住, 從前姆媽理所當然的習慣現在看來簡直令人窒息。姆媽專注擦灰十餘年，無事極少出門，但一出去，必然會帶些紙板箱和飲料瓶回家。好好的開發商精裝修的房子，沒多久，角角落落都叫她塞滿了外麵撿來的破爛寶貝。除了撿垃圾，她還會順帶買些亂七八糟的裝飾品回家，沙發椅子餐桌統統按照她的喜好鋪上蕾絲花邊布套，或是田園小碎花風格的墊子罩子等零碎小玩意兒。

桃李丟出去，她晚上再撿回來。桃李出差太多，顧不了家裡，隻能把房門緊鎖，不讓她來荼毒自己房間。

桃李媽新家住幾天，去外麵考察周邊環境，小區花園裡遇見芳鄰，一對黑人夫婦，以及他們的家政阿姨和孩子，遂從兜裡掏出薄荷糖，去逗人家小朋友：“小黑皮好白相額，來，喊奶奶，把你一顆糖吃！”

黑人夫婦客氣擋開她的手，比劃著解釋說孩子還小，不可以吃薄荷糖，家政阿姨卻氣哄哄的，抱著小黑皮，未作停留，從她麵前揚長去了。

隔一天，桃李媽出去巡視小區，一樓大廳遇見右舍的夫婦，這對夫婦是新加坡妻子和美國老公的組合，他倆出去度假，今天回家。

互相點頭致意後，桃李媽開口誇妻子：“你今天看著氣色蠻好額，幾天沒見，好像吃胖了點，不過胖了好，福相。”出於不好厚此薄彼的想法，誇完妻子她又去誇老公，“你老公保養的蠻好額，看他要比你小個七八歲，不過男同誌本來也顯年輕，我們女人顯老，說不準的。你多少歲？他又多少歲？是他大還是你大啊？”

夫婦倆沒一人答話，氣衝衝的拉著拉杆箱轉頭就走。

沒多久，桃李發現小區裡的芳鄰們都不睬自己了，特彆是望向她的眼神，隱含警告與鄙夷嫌棄，非常的不友善。她大惑不解，視作咄咄怪事，但是出差多，太忙，沒工夫細究，隨它去了。

桃李媽住到浦東來，三五不時地仍然回彭浦去，每次呆上個一天，家裡打掃乾淨，給侄子侄媳燒一堆小菜放冰箱，再千裡迢迢從浦西往浦東背東西。桃李發現不止小菜大米，連牛奶他們都從浦西運回來，便問：“浦東買不到打折牛奶嗎？脫離冷鏈這麼久，會吃出問題的吧？”

桃李媽說：“有什麼要緊？我們窮人腸胃好呀，不講究這些的。”

“腸胃好就一定要吃這種東西嗎？家附近的超市不好去嗎？旁邊不就是大拇指廣場嘛。”

桃李媽說：“我們彭浦那邊人氣足呀，什麼大拇指小拇指的，他們那裡誰要去啦，營業員一個兩個壞的要死，眼睛都可以殺死窮人！”

人窮尚不可怕，心窮卻無藥可治。桃李反正很少在家吃飯，也隨她去。

桃李媽不出門的時間，就在家裡擦灰，從前小房子她都能擦上一整天，現今三房兩廳，一百四十平的房子，她擦了幾天就受不了了，開始抱怨，講說自己每天擦灰擦到半夜，老腰吃不消。

桃李到處出差，也來不及收拾家裡，所以家裡買了兩台吸塵器，但她媽看不上吸塵器，說機器哪有人工乾淨，不用，繼續跪在地板上擦，一邊擦，一邊抱怨。

桃李不願聽她囉嗦，為了叫她閉嘴，下次乾脆請了個鐘點工。

鐘點工姓曲，五十來歲的樣子。麵試時，桃李叫她曲阿姨，她說：“什麼阿姨！把我都給喊老了，叫我小曲！”

桃李聽話得很，忙答：“好的，小曲。”

對於桃李請鐘點工，桃李媽強烈反對未遂，現在又想擺女主人架子，一句“傭人”還沒出口，馬上被小曲嚴重警告：“我是鐘點工阿姨，不是傭人和保姆，你說話注意點方式噢！”

桃李媽吃了個癟，開壞人家，說人家是奇葩。這阿姨奇葩的確是奇葩了點，但桃李對她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和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反正討厭不起來，反而十分中意，覺得她個性十足，奇葩得可愛，沒聽姆媽的話，當場拍板，請她來家做阿姨。

這小曲阿姨果然沒讓桃李失望，個性足得很，乾活時得放音樂聽，一邊聽，一邊乾。她愛好廣泛，聽的音樂很雜，可以是嗩呐版百鳥朝鳳，也可以是莫紮特和貝多芬彈的小曲兒。活兒乾著乾著，一回頭，不見了人，發現是午睡去了。又一回頭，發現是跳健身操去了。再一回頭，看知音和文化苦旅去了。

桃李媽簡直被這小曲給氣死，既然花大價錢請的傭人，就要用出本錢，就要讓她一天到晚手不停歇，否則大大的不合算。桃李卻不以為意：“隻要交代的工作做完，你管人家空閒時間乾什麼？”不允許姆媽指手畫腳，自己對小曲也頗客氣。

桃李周末開小花助動車去山姆超市采購，小曲阿姨說：“小紀，你上趟買回來的澳洲牛排就很不錯，今天幫我也帶兩公斤回來，我要做給我兒子吃！”

桃李說好。姆媽嚇死了：“好幾百塊錢哪！她要是不給你錢，你跟她要還是不要？而且隻有讓保姆去買菜的，還沒聽說主人家幫保姆買菜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她保姆哪！”

一回頭，小曲阿姨甩來幾張大額鈔票：“喏，錢給你，兩塊錢零頭就不要了！”

過一陣子，彭浦侄媳的肚子越來越大，侄子工作忙，顧不上家裡，桃李媽不放心，所以彭浦回的越來越勤，到後來乾脆把男人留了下來，叫他在彭浦伺候侄子兩口子，自己回了小歐洲的家裡。∞思∞兔∞在∞線∞閱∞讀∞

桃李媽兩邊跑跑，小日子過得頗自在，最近可能是米飯吃的太飽，身體養的太好，閒來無事，便想在小曲阿姨身上找點優越感，抖著腿說：“過兩個月我侄子媳婦就要生養了，想請個阿姨去伺候月子，你和我一起去我們彭浦的房子吧。要是做得好，以後就一直請你了。”

小曲阿姨對她的臉認真看了看，說：“以我能力與容貌，真要是去了你家，你女主人的地位很有可能不保，算了，我為你好，還是不去了吧。”

“……”小曲阿姨的發言，讓桃李媽隻能保持戰術性沉默。

桃李媽出門去倒垃圾，順帶撿點紙板箱，看到門口中介發的小廣告，發現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小區房價已經飛漲到了三萬塊，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家打電話跟各家親戚，主要是宿敵大媽媽那裡儘情炫了一炫，回頭又同小曲阿姨沒話找起了話：“聽桃李說你還做了另外一家人家？什麼樣的人家呀，也是我們這種高層電梯景觀房嗎？”

小曲說：“我做的那一家人家在碧雲，人家房子不高，就兩層，是彆墅，我是負責打掃室外泳池的，屬於外圍，我們外圍人員隻能在花園裡走動，房間裡麵我們進不去的，人家家裡八個貼身阿姨，還有正副兩個管家，女主人每天早飯都是坐在床上吃的，管家給她端進去！她連穿衣服都不用自己動手！”

“……”彆說優越感了，二人交鋒，桃李媽沒有一次不被小曲阿姨給打敗擊垮，按在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摩攃。

桃李媽感覺自己做人忒失敗，沒有一天不生悶氣。

***

春節過後沒多久，紀老太身體狀況逐漸惡化，動了個小手術，醫生斷言可能時日無多了，於是家裡聯係了澳門的嬢嬢。時隔十數年，桃李終於得以與桃華見了一麵。

桃華和嬢孃回來看望紀老太的時候，桃李去了廣東出差，回來後，聽說嬢孃已經走了，隻有桃華，因故停留了一天，便約她前去見麵。

姆媽說起桃華的情形時，是這樣講的：“她穿戴打扮一般般，這些年跟著嬢孃在澳門混得不好，三十歲了，至今老公也沒找到，人成了黃花菜，回來看見我們上海房價漲成這樣，悔得了腸子都青了，大腿也給拍腫了。心裡難受，悔不當初！”

桃李當天晚上就去見了桃華，桃華約她在上島咖啡見麵。兩姐妹時隔多年再見，都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彼此，因為變化太大了。桃李長這麼高，而桃華變得那麼美。

如姆媽所說，桃華衣著極其普通，一身黑與灰，唯有頭發顏色有些跳脫，染了偏淡的酒紅色，護理得很好，連發梢都閃耀著迷人的光澤。

而桃李第一眼注意到的，卻是她的眉眼。她一雙眉毛修得幾近完美，玲瓏且有氣勢，眼神明亮清澈，一舉手，一投足，是在優渥環境中成長的女孩子才能擁有的從容優雅，笑起來的那種溫柔與閒淡姿態，在為了三萬塊房價就把大腿拍腫的底層窮苦女孩子的身上，絕不可能出現。

第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