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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路兩萬裡 吳桑 4153 字 4個月前

桃李回頭看向昏暗房間,沒出聲。

爸爸說:“你就是學習太用功了。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這麼拚。大學能上麼最好,不能上爸爸也不逼你。有街道在,出來總會有工作的,無非錢少點。”

桃李聽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爸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我的氣。”

“什麼事?”

“爸爸,我是領養的孩子嗎?”

她爸失笑:“彆胡說,叫你媽聽見了又要生氣罵人。”

“你告訴我實話,我不會丟下你們去找親生父母的。”

爸爸摸了摸她的頭,笑著歎氣,說:“你姆媽不是後娘,她不是壞人,她就是這麼個脾氣性格,讓讓她就好了,她人很可憐的,我們大人不記小人過。”

她垂頭不語,聽爸爸繼續講:“你姆媽從小就不容易,你外婆隻喜歡小舅舅,把幾個女兒當成傭人使喚的,你媽嘴巴不會說話,事情做得最多,卻最不討她喜歡。該正經讀書的時候又遇上文-革,初中都沒上完。後來興起上山下鄉,為了使你小舅舅和其他阿姨留在上海,她被你外婆勸去了黑龍江。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背井離鄉,在黑龍江農場種了整整八年洋山芋。其實在第六年的時候有一個回上海的名額,已經定下是她了,最後關頭被同屋的室友悄悄找人給頂掉了,生生又熬了兩年多。

“八年後,終於回了上海,卻沒受到家裡人歡迎,感謝更談不上,反而被兄弟姐妹跟防賊一樣提防著,怕她搶家裡房子的份額,直到簽下保證書,按了手印,保證父母百年之後她決不要家裡一針一線一分錢,他們這才同意把她戶口落進來。她這半輩子,一直被人家欺負,過得苦透苦透,所以性格才會扭曲,變成現在這樣。”

第6章

桃李回頭看蹲在門內吭哧吭哧搓衣服的姆媽。自從記事以來,從沒有過被姆媽抱在懷裡的記憶,甚至於連牽手的次數都寥寥無幾。書上常看到母愛如山,如水母愛等詞語,到底怎麼個如山如水法,她毫無概念,因為幾乎沒有感受過母愛這個東西的存在。愛這個字眼,對於她,對於母女倆來說,都有點奢侈了。

她現在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在學校裡活動量又大,總是餓,吃飯時菜夾的多點,便要被打筷子,說她嘴巴太饞,出去要被人家笑話沒家教的。姆媽便是以這種辦法來羞辱她,以抑製她的食欲,來達到節省夥食費的目的。

家裡吃的好,夥食費太多所以才要節省嗎,並不是。姆媽買菜,都是等到菜場快關門時的折價貨,最好人家是人家攤主丟了不要的,如果能讓她撿回來不要錢的菜,心情會連著好上幾天。偶爾燒一頓她手裡賣不掉的魚或蝦,都叫男人和女兒數著吃,多一筷子都不要想,哪怕已經夾到筷子上了,也會被她打回到盤碗裡去。

姆媽對父女倆如此,可也沒有對自己更好一點,她對自己那才叫真正的嚴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現代苦行僧了,她給老公孩子吃青菜豆腐,自己就吃上頓剩下的青菜豆腐;她削水果給桃李吃,自己則等著啃果核上沒有啃淨的果肉。父女倆偶爾還有一身新衣可穿,她自己的衣服卻都是同人家討來的。外婆一個不要的舊包包,已經丟到垃圾桶裡去了,卻被她撿出來,剝去外麵一層人造革,繼續背。

姆媽所做的這些,除卻本身缺乏安全感,需要拚命存錢才能安心以外,還有一個,她要幫哥嫂養侄子,這是本地鄉下人一個曆史悠久的傳統。

桃李用左手寫作業,她爸問了幾句,過來查看了下她的手臂,最後安慰她說:“沒事的,就是碰出來的烏青塊,不要緊。爸爸小時候也經常這樣,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明天爸爸再送你去上學。”

睡一覺起來,桃李的手臂非但沒好,疼痛反而更加劇烈,一旦動這條胳膊,都能聽見骨頭摩攃的聲音,被爸爸送到學校,一整天都坐在位子上,都聽不進老師講了些什麼,因為過於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這條手臂上了。

到晚上,仍舊疼,無法正常入眠,眯一會兒便要被疼醒,醒來半天,再繼續迷糊著睡去。夜裡反複了幾次,動靜被爸爸聽見,早上的時候,他過來查看。

她終於忍不住了,拉著爸爸的手,哭著求他:“爸爸,你去和姆媽說,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看我的胳膊,骨頭都變形了。你們帶我去醫院看一看,好不好,好不好?”

終於在骨頭斷掉的第三天,她被送到了街道醫院。醫生撩起衣袖,上手一碰,不禁一口涼氣倒吸了進去:“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現在才送來?”

姆媽被醫生臉色嚇到,問道:“哪能了?哪能了?”

醫生沒時間同她囉嗦:“什麼哪能了?骨折了!”

桃李爸趕緊遞香煙上去,賠笑道:“個麼就麻煩醫生了,趕緊給孩子拍片子上石膏。”

醫生推開他的香煙,講:“我們這裡拍不了片子,你們去中心醫院。我給你打個電話過去,到那裡直接排隊掛號,片子當天就可以拍。”

到中心醫院,又被醫生批評了一頓:“再晚一天過來,小人的胳膊就要落下一輩子的殘疾了!”

夫妻倆在外麵都是很要麵子的人,被兩個醫生連續一說,搞得好像故意不送似的,桃李媽麵子上有點下不來,嘀咕道:“我怎麼曉得這麼多啦。我身上一點小傷小疼自己都會好的,實在不行,吃點藥也就扛過去了。我哪能曉得伊是骨折啦……”

醫生很忙,不和她多話,直接開單子拍片子,給她安排住院。桃李媽一看費用,當場嚇一大跳,心疼死了,商量著問:“醫生,我們不住院行不行呢,推拿推拿,打上石膏,回家休養應該也能養好的呀。要是學習耽誤了可怎麼辦呀!”

醫生生氣講:“想不耽誤學習,就趕緊把骨頭治好。你女兒身體重要還是錢重要,你自己選擇,不要來問我!”

醫生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種人見多了,眼睛一抬,就把這婦女肚子裡的小心思給掃描得一清二楚,對她說話就很不客氣,跟刀子似的紮心。

桃李媽:“如果開點藥回家休養也能——”

醫生發火了,一拍桌子:“閒話不要多,去繳費住院!”

桃李終於還是住上院了。當天床位緊張,本來是要回去等通知,有床位再過來的。但醫生比他們一家還要急,上下打招呼,給她臨時加了一個床位出來,而且把她的手術插隊安排在了次日一大早。

桃李住院動手術的費用,男人耽誤整整一天沒能出去做生意的損失。桃李媽簡直不能想,一想起來,嘴巴嘀咕個不停。桃李爸受不了她的囉唕,但是外麵吵架太丟臉,隻好一遍遍安慰她:“我剛剛外麵抽煙,隔壁病床家屬正在外麵商量送醫生紅包的事情,我們醫院裡熟人一個沒有,人家醫生照樣給我們一路綠燈,王麗芬,我們賺了!”

大概因為桃李人小的緣故,醫生一路綠燈給她安排做了複位手術,術後又叫手下的實習小醫生過來問她功課上有沒有不懂的地方,告訴她說,這裡讀書好的小醫生多得是,有問題儘管問,所以不必擔心功課,安心養傷就是。!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所以後來的很多年裡,即便看了很多醫院醫生的負麵新聞,但桃李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的醫生,大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醫院住了幾天,終於回到家裡。桃李媽開始同男人商量換家裡的燈泡。其實這兩口子本身對生活品質都沒什麼追求,他倆的口頭禪就是:馬馬虎虎得了,差不多就行了。

大門口堆放著廢棄的磚石等建築材料,出入不方便,花個半天時間清除掉就是,但是他們不,他們就繞著走;廚房窗戶玻璃碎了,寒冬臘月,西北風吹進來,鼻涕止也止不住,換一塊新玻璃就好的事情,但他們不換,寧願裹成熊進去燒菜;馬桶扳手壞了,不修,馬桶用好,捋起袖子,掀開水箱蓋,手伸進去,拎起放水的水塞,馬桶衝好,再摸索著把水塞放回原位就行,手還能順便在水箱裡過一過呢。

他們家就是,沒有生活,隻有生存。

而這次桃李因為天黑摔斷胳膊,一個複位手術的費用,省十年的電費都不一定夠。桃李媽覺得老天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氣,悔,恨,十萬分難受。一時想不開,自暴自棄起來,抱著把家敗光拉倒的想法,開箱取錢,一把鈔票丟過去,命令男人去把燈泡換了,很早就想要卻一直舍不得買的電視機也給買了。

桃李爸恐怕老婆反悔,差頭開得飛快,半天時間就把這兩件事情給辦妥了。14寸的黑白電視機安置好,電視屏幕開始閃雪花時,桃李趕忙跑到電視機跟前去坐著,一臉虔誠地看著屏幕。

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十分鐘的《古典吉他技巧與表現》,再認真看了一會兒《人口與計劃生育》。趁電視廣告的時間,桃李媽趕緊去上洗手間,接下來是一個學日語的節目,叫做《星期日日語》。

主持人一開講,桃李媽趕緊係著褲帶從洗手間跑出來,同男人講:“我前天回娘家,在七浦路碰到鄰居癩痢頭阿哥,伊從日本帶了幾十萬鈔票回來,大寧的房子買了兩套,又去七浦路考察商鋪,娘額冬菜,伊這趟真是發了大財了!”

桃李爸聽的不無豔羨:“真的假的?日本洗碗就這麼賺錢?怪不得要留在那裡當黑戶!”

“什麼洗碗刷鍋,你聽他瞎講八講,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在日本是背死人的,背屍工!”

這邊兩個聽眾同時一哆嗦,桃李爸開口講:“可彆胡說,這世界上哪有這個工作?聽都沒聽說過!”

“連這個都沒聽說過,還好意思整天說我頭發長見識短!”桃李媽神秘兮兮講,“告訴你,日本就有。他們那裡地方小,老百姓住的都是高樓,居民如果死在自己家裡,就需要找人把屍體背下來。為什麼呢?因為走電梯活人忌諱呀。你運過死屍了,那電梯誰還敢再去乘?所以死人隻能趁無人時悄悄走樓梯運下來,不能驚擾到樓裡居民。背死屍下樓這個事情,人家殯儀館的人是不願意做的,十幾二十層高的高樓,誰有這個力氣?就算有,誰又願意?這個時候就需要花錢雇人來背了。他們日本人很壞的,自己不做這個工作,就雇傭瘌痢頭這樣的人去做。這活兒不是天天有,得看運氣,但是背一趟,夠彆人洗碗洗一個月。”

父女倆聽的目瞪口呆,渾身惡寒。桃李媽講著講著,愈加羨慕,麵目漸漸變形:“有的樓太高,一口氣下不去,當中要休息,瘌痢頭阿哥就會使壞心眼,把屍體豎在牆上休息的時候,故意叫人家居民看見。人家又害怕又晦氣,隻好破財消災,塞錢給他,叫他趕緊離開。這又是一筆收入。”

桃李爸不停念阿彌陀佛,講:“瞎三話四,哈七搭八!”

當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