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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路兩萬裡 吳桑 4209 字 4個月前

,也就最近才回上海來,一向和和氣氣的,偶爾也和樓裡鄰居紮堆聊天,但從未聽說過有親戚,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不容桃李媽不好奇,眼睛便在那對夫婦臉上輪流打轉。那年輕婦女尤其美,伊眼窩深邃,睫毛長長,皮膚細膩,化著馬路上不大見到的全套濃妝,一頭烏黑長發以寬邊波點頭箍束在額後,瀑布似的垂到連衣裙的腰線處,漂亮得像是電影畫報上走出來的人物。

桃李也看呆了眼,恰好最近剛在課本上學到“國色天香”這個詞兒,她覺得這詞兒用在這位漂亮阿姨身上正正好。

桃李媽停了腳,站在樓梯上同阿婆打招呼:“喲,阿婆,這幾位是你家親戚?

李阿婆難掩臉上喜氣,笑眯眯的點頭,說:“是的,是我家親戚。”

“沒聽說你家有親戚呀。”

“來我家還是頭一回。” 李阿婆同那男孩子道,“少爺,這是阿婆鄰居家的阿姨。喊阿姨。”

那個被稱呼為少爺的男孩子一臉不太喜歡桃李媽打量自己的眼光,向後退開半步,喊:“阿姨。”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喊人的同時,站直了身體,將頭上鴨舌帽向上推了推,以露出一雙眼睛,直視對方。

從這個小小的動作,桃李便知他必定出自教養良好的家庭,她班上有些同學就是他這樣的。她上的學校不錯,在區裡小有名氣,屬於重點小學,彼時尚無學區房一說,大家都是就近入學,但也有注重教育的富足家庭舍近求遠,送孩子過來讀書,所以班級裡各種子弟都有。

不論外來的還是就近對口的,大家年齡相仿,都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尚不懂得什麼門第觀念,平時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看不出什麼不同。但就桃李觀察,在待人接物上,大多數來自富足家庭的孩子們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子還是有那麼一些區彆的,他們教養會更好些。對下禮貌謙遜,對上也不怯場,不論與什麼人打交道,他們都多了一份落落大方與對人的尊重。

所以桃李自然而然的,就在心裡把他歸為不同於自己的那一類人當中去了。

桃李媽打破砂鍋問到底:“阿婆,打哪裡來的呀?”

阿婆說:“從海南那邊過來的。”

“個麼海南人啊?”桃李媽印象裡,海南人應該都是小小瘦瘦的身體,配一張大大的嘴巴,所以就有點不太相信的樣子,更加認真打量這一家人的麵孔,怎麼看都不太像。

阿婆便笑:“不是的,人是北京人。”

“總歸是外地來的。”站在樓梯上方的桃李媽矜持地點了下頭,挺直了原本半含的%e8%83%b8,不露牙齒地笑著,“歡迎歡迎,我們上海歡迎你們外地朋友來。”

桃李現在又與男孩子相互打量,她是好奇,男孩子則是麵無表情的與她對視。他剛剛摘掉帽子,抓了把頭發,眼睛終於露了出來,也現出了方方正正的發際線。一對半單半雙的丹鳳眼,眼尾上翹,除英氣之外,還藏有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冽。

與男孩子互相打量著彼此時,聽見姆媽說歡迎他們一家來上海,桃李莫名有些難堪,遂伸手扯了扯她媽的衣襟,叫她彆說了。

上海從開埠之初的江南小鎮,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海納百川的氣度而一步步成為今日的金融重鎮,同時也因為源源不斷湧入的人口,發展成為如今的移民城市。作為移民城市,它有著殘酷的生存規則:誰強誰留,誰弱誰走。在這裡,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是普法。紀家曾經因為逃難而來的祖先所建的一間簡陋棚戶房子得以在上海棲身,卻又因為毫無競爭能力與任何資源資本,隻能隨著城市的發展,而被驅逐到遠離中心的外圍去。

上海這所城市,從來就不能稱之為窮人的主場。

彼時才十歲的桃李就已隱隱約約明白了這個現實,而恰好一樓兩家住戶被樓梯滾落行李的動靜驚動,開門出來查看,這種情形下,姆媽提起“外地人”三個字時隱含優越的語氣隻會令桃李感覺羞恥難當。

一樓兩家住戶見地上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一齊驚呼:“這是怎麼了?”然後不約而同的往二樓紀家的方向看過來。這棟樓的居民都很和氣,唯獨二樓紀家是例外,時不時的有大戲可看。

擦身而過時,那一對夫婦沒有說話,淡淡微笑,帶著孩子,拎著倉鼠,上樓去了,留下一絲淡淡的,不屬於這個季節的花香。

在外婆家擠了兩天,親媽和弟媳的怪話聽了一堆,在人家發飆之前,桃李媽終於在婆婆紀奶奶家附近借到了房子。桃李聽說了租金的數字,猜測可能是很小很破的一個地方,但是她還是低估了她媽寒酸扣索的底線。到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幢爛尾樓。

這幢爛尾樓在附近很有名,有很多傳說,附近居民都用它來嚇唬家裡的小孩子。據說本來是作為旅館建造的,打地基時砸死了一個工人,也就算了。建造到一半,旅館老板賭博輸了錢,被逼自殺,上吊死在了樓內,據說死相十分可怖,舌頭伸到%e8%83%b8`前,足有一尺長。不止如此,荒廢一段時間後,又成了火車站某樁碎屍殺人案的拋屍地,被拋在這裡的是一個女人的四肢,腦袋據說到現在還沒找到。

簡言之,這幢樓鬨鬼。是鬼樓。

桃李媽也怕鬼,但更怕花錢。她也信鬼神,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會跑去寶華寺或靜安寺燒個香,拜個佛。偶爾心情不錯時,還會在初一十五吃個素,以示心誠。

但是她信鬼神信得十分靈活機動,需要神仙佑護,或是受到驚嚇時,便來一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舍不得付租金,決定租借鬼樓時,她認為自己作為破過四舊的紅小將,孔廟門口的石獅子打破過,基督教堂摧毀過,她的正氣可以橫掃和戰勝一切牛鬼蛇神。

第4章

桃李跟隨爸媽住進了鬼樓,鬼樓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條偏僻的小馬路邊,距離周邊住戶頗有一點距離,門口屋後是大片荒草,以及廢棄的建築材料。不過住這裡也有好處,就是地方大,房間多。這幢樓高兩層,每層三個房間,還用上了馬桶。

桃李隨爸媽鬼樓一住就是兩年多,幸運的是,兩年多的時間裡,奇奇怪怪的動靜是有聽到不少,真正的鬼卻沒有遭遇過一次。有很多次半夜醒來去上廁所時,看到樓下大門口或隔壁房間門前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徘徊,當時嚇得要死,事後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這些徘徊人影是長年在火車站附近乞討的流浪漢,偶爾也有走丟的癡呆老人與精神病。

一家人時不時的受到驚嚇,卻又不以為怪,因為這裡是閘北區,且毗鄰火車站。閘北區另有一個非官方冠名,叫做赤膊區,窮。火車站附近這一帶,本就是騙子拐子等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什麼人都有,治安非常之差。所以這一帶的居民什麼人沒見識過?什麼怪事沒聽說過?大家見多識廣,輕易嚇不倒的。

而且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有,還可忍受。桃李不能忍受的是房間裡堆滿了魚蝦蟹等海鮮產品。人在房間裡呆半天,出去都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魚腥氣。

桃李媽人軸脾氣臭,早年在國營紡織廠裡人家凶不過她,拿她沒辦法,現在進了私人開的保潔公司,和領導同事都處不好,老是被穿小鞋,分給她的區域都是最差的,活兒多且累,日子難混,加上工資不高,做的很不開心。桃李爸的差頭生意日趨穩定,收入比原先在紡織廠的時候強很多,算是中高薪人士了,桃李媽就有了底氣,乾脆辭職做起了小生意,和老鄰居合夥做水產生意。借這幢鬼樓住就是出於這個考慮,一來租金便宜,二來有地方存放貨物,不怕被鄰居投訴。

鬼樓地方大是大,總共六個空房間,可荒廢久了,不漏風漏雨、能住人的房間卻隻有一間,而且老鼠賊多,偶爾也有野貓野狗來串門,所以海鮮隻能放床頭,人看著才放心。有時候夜裡起來上廁所,一腳踏進水盆裡,那才叫倒黴。

打從家裡開始賣水產後,一家門出門乘車或是走在路上都會引起路人側目,味道太衝了。沒辦法,家裡衣服一旦洗淨晾乾,就趕緊收到箱子裡放好,到出門的時間再拿出來換上。

自搬到這裡後,距離原先學校有點遠,公交車四站路,步行不可到的距離。桃李跟她媽要一塊錢,用以乘坐早晚來回公交車。桃李媽搬家前什麼都考慮到了,唯獨忘了女兒學校的事情。不禁頭疼。

公交車費給了一個星期,桃李媽認為太浪費了。第二個星期開始,問桃李認得路了沒有,桃李答說認得了。她便說:“那你以後走著去吧。早點出發,還可以順便鍛煉身體。”↙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桃李不願意。一頓老拳狂風暴雨般捶下去,再問:“現在願意走去上學了嗎?”

桃李眼含淚水,說:“願意了。”

人小,腿短,沒把握好時間,連續遲到了兩天。學校老師問清原因後,騎著腳踏車,親自來了一趟鬼樓,找桃李媽談話,把她批評了一番。談話半天,終於就桃李上學一事達成一致:今後每天發一塊錢給桃李乘公交車。

老師前腳人走,後腳桃李媽把門一帶,喊了桃李到麵前來,頭發一把薅住,劈頭蓋臉一堆耳光快似無影掌,打完再問:“明天你怎麼去上學?”

桃李吞咽著眼淚,護住頭臉,抽抽搭搭說:“我走路去。”

“還敢不敢遲到?”

“不敢了。”

“老師要是問起來,你怎麼說?”

“是我自己需要走路鍛煉身體。”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於是桃李開始了脖子上掛著鑰匙,背著書包獨自上下學的生活。路上如果不東張西望,步子邁的快一點的話,其實也要不了太久的時間,四十分鐘的樣子而已。

住的地方太偏僻,沒有一個和她同路的同學,路上總是形單影隻,時間就過得格外的漫長。小馬路一條又一條,總也走不完的感覺,走路時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著便顯得格外的孤單。

可能因為人小,且是女孩子,總是獨自來往,走路上學的那段時間裡麵,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圖不軌的搭訕者、乞討者,變態色情狂,以及跟蹤狂。

長大以後,和同學們聚會,總會有人懷舊,說起童年時的上海,大家都認為那時的上海人簡單淳樸,那時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壞人最少。她聽了,總是很不以為然。壞人什麼時候都沒少過,隻是那個時候的信息不夠發達,以及人們家醜不可外揚的想法,還有就是,被人知道後反被指戳的那種恐懼罷了。

她也很驚訝於同學們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憶,無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閣樓,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灰撲撲的天空與人群,臭烘烘的蘇州河,老虎灶,井旁排隊等著洗涮的馬桶,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車流,公交車上一平米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