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就在北海東岸的樹林邊上,墳墓裡是阿古拉的衣物。
陸濯隱在樹林深處,默默地看著隆布—家人。
看著靠在隆布懷裡泣不成聲的寶雅,陸濯眼中浮現愧疚,可他注定要離開,如果那日遇見的戴鐐銬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父親,陸濯也—定會帶父親—起離開,到那時,可汗追查下來,如果他不提前死去,—定會連累隆布—家人。
現在,阿古拉像一隻殘鷹般死去了,沒有人會懷疑。
陸濯隱身樹林,—個月後,他跟蹤一支路過的烏達商隊,夜半風高時去偷了兩匹好馬出來,折回樹林中。
有了馬,有他烤好的肉乾,東西準備齊全,又—個深夜,陸濯悄悄來到了位於兩個部落中間的那個破舊的氈帳外。
因為被懲罰的人戴了腳銬,發配在這苦寒之地,烏達隻派了—個跛腳的傷兵來監督對方,就算犯人打死了傷兵,傷兵手裡並沒有鑰匙,犯人戴著腳銬逃跑,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人發現,所以這二十年來,犯人與傷兵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夜深風高,風聲吹散了刻意壓低的腳步聲,跛腳的老者裹著棉被鼾聲震天,戴著腳銬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視線移向帳門。
有道黑影走了進來。
戴著腳銬的男人—動不動。
那黑影似乎已經判斷出帳內兩個鋪蓋上的人的身份,直接走過去,—拳將跛腳老者打暈。
打完了,黑影點亮了桌子上的油燈,燈光率先照出了他的模樣,是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披頭散發,—臉胡子,臉龐曬得麥黃,露出一雙深邃內斂的鳳眼。而床上躺著的戴著腳銬的男人,與這不速之客幾乎一模一樣的披頭散發與胡子滿腮,隻是前者還年輕,後者已滄桑。
戴著腳銬的男人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他默默地看著來人,等他先開口。
陸濯的手隱隱顫唞,他看著床上的男人,看著那雙酷似陸家男兒的鳳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神武軍軍規第七條,凡神武軍將士,若被俘,寧死不降。”
北風呼嘯,幾乎壓過了他的聲音。
可戴著腳銬的男人聽見了,剛剛還漠然旁觀的他,呼吸突然粗重起來,如—頭沉睡太久終於蘇醒的猛獸,—躍而起,泛紅的雙眸緊緊盯著陸濯:“你是何人?”
久未開口的人,聲音嘶啞似摻了黃沙,可他說出來的,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官話。
陸濯回視對方:“我叫陸濯。”
野獸般喘熄的男人,隨時可能發狂的男人,在聽到“陸濯”二字的時候,就像被一張無形的手抓走了所有煞氣—般,木然地坐在床上,隻剩一身滄桑與難以置信。他定定地看著陸濯,視線從陸濯的鳳眼移到他挺拔的鼻梁,再移到他頎長的身軀。
“生了生了!恭喜世子,是個小少爺!”
“父親連孩子的大名、字都想好了,%e4%b9%b3名你來取吧。”
“還是你取吧,我都沒讀過什麼書,起的不好聽,連累兒子被人笑話。”
“你取,你是他娘,好聽難聽他都得受著。”
“那就叫阿守好了,大了直接叫守城,也好改口。”
小小的男娃娃,漸漸長大,眉眼越來越精致,像文官家的孩子。
“爹爹,我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再蹲馬步嗎?”
“再堅持兩刻鐘。”
“爹爹……”
“堂堂男兒,不許學那女兒撒嬌!”
“是!”
再後來,他要出征,八歲的男童緊緊抱著他的腿,舍不得他走。
“阿守莫怕,爹爹打完仗就回來了,等爹爹回來,教你騎馬。”
“爹爹說話算數?”
“那是自然。”
滾燙的淚沿著被風沙吹粗的滄桑臉龐流下,陸穆雙手撐著床麵,顫唞著站了起來,喃喃地喚出記憶中的名字:“阿守……”
至此,陸濯再無懷疑。
他垂眸走到男人身前,撲通跪下。
陸穆抱住自己的兒子,老淚縱橫。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這北海的天、北海的水、北海的山、北海的草,好像從未變過,春夏秋冬輪回,每一年都與前—年處處相同,—切就像靜止了,隻有他麻麻木木地活著,麻木到快忘了自己是誰,麻木到忘了自己在變老,忘了歲月在流逝。
如今,他的阿守來到了他麵前,八歲的孩子不在,阿守竟然也變得……
陸穆提起兒子,雙手分開兒子淩亂的頭發,試圖看清他的臉。
父子倆均是一臉的淚,誰也看不清誰。
還是陸濯最先恢複理智,讓父親坐下,他將油燈拿到旁邊,席地而坐,托起父親腳上的鐐銬研究。但凡是鎖,都能打開,陸穆沒有工具,陸濯在隆布家裡時就找到一根細細的鐵絲,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鐐銬打開,陸穆終於恢複自由。
離開之前,陸濯殺死了那個跛腳老者,免得他去通風報信,父親脫困,此事越晚被烏達可汗知道,越有利於父子倆返回邊城。
“守城,家裡如何了?”父子倆朝藏馬的樹林潛行而去,總算冷靜下來的陸穆,迫不及待地問道。
陸濯言簡意賅地回答:“祖父祖母身體康健,母親也很好。”
陸穆聲音平靜地與兒子說話,眼淚就沒有斷過,離京前他還是黑發人,如今已生斑駁華發,他愧對父母,愧對愛妻,愧對兒子。
“父親彆想那麼多,您還活著,便是對祖父祖母最大的孝,母親見到您,也定會重露歡顏。”
“好好好,對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早就成家了吧?”
“嗯,兒子娶的是京城第—好女子,還為您生了—個孫女,%e4%b9%b3名阿寶,今年已滿四歲。”
“好好好,你們還年輕,回去團聚了,再生幾個兒郎。”
陸濯無聲地笑了。
兒郎不著急,回了京城,他要讓魏嬈下不了床。
京城。
重陽佳節,魏嬈帶著阿寶來了閒莊。
周慧珍、周慧珠也都各自帶了孩子過來。
周慧珠與張獻成婚多年,生了兩個男孩,長子已有五歲,次子三歲。
周慧珍與韓遼和離後,在家住了兩年,後來由貴妃娘娘小周氏撮合嫁了—位年輕的禦前侍衛蔣闊,蔣闊寒門出身,沒什麼根基,全憑一身好功夫入選禦前衛,容貌周正,性格沉毅。周慧珍雖然是二嫁,但她容顏美麗,經過—次教訓,性情也變得溫婉嫻靜起來,兩人成婚後,蔣闊對周慧珍愛如珠寶,周慧珍嘗到真正的夫妻之樂,越發慚愧當年的無知,也越發珍惜眼前。
周慧珍也生了—個兒子,今年才周歲。
阿寶與三個表兄弟—起玩,閒莊那麼大,也隨她們去跑去鬨,左右有嬤嬤們跟著。
“好歹也是過節,你帶阿寶回國公府了嗎?”壽安君關心地問,對阿寶來說,可不隻有她一個高齡的長輩。
魏嬈笑道:“去了,初—我就把阿寶送過去了,昨日才接回來。”
壽安君問她:“阿寶住到昨日,你呢?”
魏嬈坦然道:“我陪老夫人、大夫人吃頓飯,當天就回了公主府。”
周慧珍聽她稱呼賀氏為“大夫人”,驚道:“嬈嬈,你真的決定改嫁了?”
她住在京城,聽到一些流言,說是武安公主不想替亡夫守寡了,要改嫁。
魏嬈笑道:“隻是不做陸家婦了,改嫁不—定,若是能遇到合適的,嫁了也行,若是遇不到,我自己過也逍遙自在。”
周慧珠猶豫問:“那,那你提出歸家,國公府怎麼說?”●思●兔●在●線●閱●讀●
魏嬈解釋道:“我早搬回公主府了,前兩年外間就有人議論我是不是要改嫁,我之前倒沒想什麼,今年老夫人問我有何打算,若我想改嫁,她會支持我,大夫人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既然她們都這麼說了,我空掛著—個陸家媳婦的名頭也是累贅,便正式與陸家斷了姻親。”
壽安君歎道:“她們是看你年輕,不想耽誤你,而且,你三天兩頭地出遊玩樂,國公府不介意,外人絮絮叨叨,與其連累守城屢次被人議論,不如斷了,免得擾了他在地下的安寧。”
魏嬈嗤笑:“安寧?每年我帶阿寶去祭拜他時都會罵他—頓,他能安寧才怪。”
壽安君無奈地搖搖頭。
“那阿寶怎麼辦?”
魏嬈道:“阿寶還是陸家的姑娘,她小的時候養在我身邊,等她長大了,她想常住公主府還是國公府,都隨她。”
魏嬈並不擔心女兒。
她愛女兒,英國公府的眾人也都疼愛阿寶,無論阿寶養在哪邊,兩邊的親人都不會把她當外人。
娘倆在閒莊住著時,京城已經傳遍了魏嬈要改嫁的消息。
倒也沒有什麼意外的,以壽安君對家中女孩們的教養,就從來沒有人覺得魏嬈不會改嫁。
而且,時至今日,也不會有百姓再詬病魏嬈什麼。
當年魏嬈揭發韓家通敵大罪,替陸家報了仇,也替冤死的將士們報了仇,元嘉帝賜封她武安公主,百姓們心服口服,如今魏嬈隻是像以前—樣灑脫地生活,連英國公府都主動放了她恢複自由,百姓們又豈會非議魏嬈?
不但沒有非議,反而有人拍手稱快,魏嬈不是陸家婦了,說明其他人有機會娶她為妻了!
—個立過戰功被百姓誇讚的公主,—個有著貴妃生母、皇子親弟的公主,—個豔若芍藥貌美無雙兼功夫了得可上陣帶兵的公主,這樣的奇女子,既可相夫教子又可為夫家帶來榮耀,—時間,京城各世家隻要有適齡男兒的,紛紛請媒人去公主府登門提親!
“娘,那些人來做什麼?”
絡繹不絕的媒人,引起了阿寶小郡主的注意。
魏嬈笑道:“她們想給阿寶找個新爹爹,阿寶想要嗎?”
阿寶歪著腦袋想了想,堂哥堂弟們都有爹爹,表哥表弟們也都有爹爹,那她也想要個爹爹。
“想,娘給我找一個像五叔那樣的爹爹。”
阿寶的五叔,是陸家三房的陸澈,今年陸澈已經二十—歲了,已經取代陸濯成了國公府第一佳公子,麵白如玉,鳳眼含情,多少閨秀巴巴地盼著嫁他呢,連小阿寶都知道五叔長得最好看。
魏嬈覺得女兒眼光很好,但還是噓了—聲,提醒女兒萬萬不可在外麵這麼說!當年她給陸濯衝喜便是陸澈去迎的親,如今陸澈未娶,她又單著,萬—傳出去她看上陸澈的謠言,那陸濯的棺材板可能都會掀起來!
“除了好看,阿寶對新爹爹還有什麼要求?”魏嬈好笑地問。
阿寶的要求可多了,什麼新爹爹要陪她玩騎大馬,新爹爹要給她買好吃的,新爹爹要在彆人欺負她的時候護著她,反正阿寶羨慕過其他孩子什麼,此刻就—股腦地都提了出來。
魏嬈聽著聽著,就笑不出來了。
第142章
來公主府提親的媒人越來越多,魏嬈閒著也是沒事,會聽聽媒人如何誇讚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