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給她的那個衛士告訴過她,唐琢已經成親生子。既已成親生子,她又早已人老珠黃,唐琢豈會一直盯著她?
戚映竹勸了半晌,葉行也不開門。她以為小孩兒鬨彆扭,隻要歎口氣去睡了。次日,戚映竹坐在馬車中與衛士們一同回京。中午眾人在茶棚休憩時,衛士從馬車下綁出一個小孩兒,罵罵咧咧。
小孩兒大聲嚷:“放開我放開我,我才不是偷東西!阿竹姐,阿竹姐!”
戚映竹出了茶棚,看到滿臉灰撲撲的葉行。她吃驚:“小行,你怎麼來了?”
葉行撲入她懷中,抱著她哼:“我師父讓我監督你,你去哪裡我去哪裡。我才不回‘秦月夜’,‘秦月夜’現在都沒人,好無聊的……你不是說很安全麼?那我要跟著你一起,我還沒有去過京城呢。前年時師父一個人去,都沒帶我。”
戚映竹:“……”
她心情複雜,又很感動。她低頭捏捏小孩兒的臉,道:“……你也未免太伶俐了些。”
葉行扮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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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戚映竹進了京城,入侯府。入了侯府,葉行懨懨,身體吃不消,戚映竹讓人先帶葉行下去。她自己去前堂拜訪人,見得院前草木蕭蕭,仆從人人沒有精神,戚映竹疑心侯府似乎衰敗了些。
她正端詳侯府景觀,一個婦人急匆匆從正堂而出:“阿竹!”
多年未見,便是侯夫人抱著戚映竹,都一頓眼紅,哭泣:“你這個人,怎麼當真那麼絕情?說走就走?還將錢還給我們……我們差你那點兒錢財麼?你……你看著,身體似乎好一些,臉上也有點兒肉了?莫非真的像阿瑛說得那樣,你的病真的好了?”
戚映竹也是哭得眼紅。明明二人上一次見麵,鬨得那般僵,說得老死不相往來。但是見了麵後,卻仍有舊日恩情在。戚映竹心中無奈,想她對養父養母的心,縱是狠心斷,心裡卻到底忘不了。
戚映竹沒有回答侯夫人的問話。她和母親一道回去,擦乾淚,道:“怎麼沒有見到阿瑛和星垂呢?”
侯夫人不自在道:“阿瑛啊,阿瑛學女紅學得刻苦,和你不是關係不好嘛,自然不會出來。星垂、星垂……去相看媳婦呢。”
戚映竹奇怪地看侯夫人一眼。
她與戚詩瑛的關係分明和緩了很多,怎麼侯夫人不知道呢?為何不讓戚詩瑛出來?難道戚詩瑛會誤會她想鳩占鵲巢,回來當什麼侯府千金麼?戚詩瑛雖然直白了些,但也不是那般拎不清的呀。
戚映竹暗自記下疑點,應和了侯夫人幾句,卻也帶了警惕。她接著被引去見君侯,宣平侯確實瘦削了很多,神色憔悴了很多,見到戚映竹也如侯夫人一般,抱著她哭。
夫妻二人一同拉著戚映竹,說起當年戚映竹幼時的事。戚映竹心中懷念,附和二人,氛圍十分溫馨。
中午三人一道用膳,戚映竹再次問:“阿瑛和星垂不來麼?”
一道清朗男聲自外傳來:“阿竹妹妹隻記得什麼阿瑛星垂,倒是一直不記得我了?好沒良心。”
戚映竹一僵,她猛地起身,呆滯看到一襲錦衣貂裘的郎君從堂外步入,那人在門口脫了大裘交給仆從,滿目歡喜地看著她,親昵地喚一聲:“阿竹妹妹!”
戚映竹立刻去看自己的父母,宣平侯神色平靜,侯夫人目光閃爍不敢與她對視。她心中有了數,微微屈膝:“……殿下。”
唐琢來扶她:“阿竹妹妹這般見外做什麼?你仍叫我‘唐二哥’便是。”
他傷心道:“這些年,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一個個叫我‘殿下’,我倒與人疏遠了太多。我常在想這滿堂荒蕪,人人穿著戲服唱大戲,誰知道皮下魑魅魍魎都是誰。每每這時,我就想起阿竹妹妹,若是你還在我身旁,我便不會那般寂寞。”
他握住戚映竹的手。
戚映竹笑:“民女怎敢與殿下攀親。”
她作出讓座狀,似尋常無比的,將自己的手從唐琢手中抽出。唐琢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入座後又說起往事,歎道:“阿竹妹妹,你還記得你年少時,我總跟在你後邊,嚷著要娶你麼?”
戚映竹:“殿下慎言。殿下這般說,尊夫人聽了可是要不快的。”
唐琢目光深幽了些。
他轉頭與旁邊僵硬而頹廢的宣平侯聊天:“我記得,三年前阿竹妹妹不在的時候,我曾經和阿竹妹妹攀過親。我阿父和君侯大人都許了的,生辰八字都問過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能娶了阿竹妹妹呢。”
戚映竹微笑:“那時,我遇到了一些事。若非那些事,我當與時雨在成親。”
她向眾人介紹:“若非那些江湖恩怨,養父養母還願意認我的話,其實時雨當叫你們一聲‘阿父阿母’。那時候我還以為我能嫁了時雨呢。”
唐琢臉色微冷,有些僵。
他盯著戚映竹,戚映竹仰目,溫溫柔柔地看著他,卻並不避閃。
唐琢笑了——
帶刺兒啊。
美麗的、脆弱的、顧影自憐的山間山茶,兀自綻放得繁美潔白,香氣馥鬱人間……竟也帶著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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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飯吃得不冷不熱,唐琢如何憶昔日,戚映竹便如何不動聲色地憶她與時雨不為人知的曾經。唐琢若要回憶他如何爬樹看她,戚映竹便要回憶時雨偷偷去山中尋她。
宣平侯如木頭人一般。
宣平侯夫人神色越發不安,左看看,右看看。
當夜這頓飯吃飯,唐琢深深看宣平侯一眼,起身告退。戚映竹推脫身體不適,也告辭而走,侯夫人未能攔住。戚映竹回去後,便將床上躺著的小孩兒喊醒:“收拾一下,我們快些離開這裡。”
葉行:“啊?”
戚映竹擰眉:“這裡不對勁兒,有人暗藏禍心,我被騙了。”
戚映竹帶著葉行從後門出府,她自是不會武功,但是葉行會一些。戚映竹不能放下心,果然,二人出了侯府後門,迎來的是火燭光高照,宣平侯和侯夫人立在那裡等她。
侯夫人不忍道:“阿竹,彆折騰了,回去歇著吧。”
戚映竹仰目,盯著不作為的宣平侯:“衛士說您病重,快死了,讓我回來見您最後一麵。”
宣平侯閉目,側過臉。他肩膀僵硬,但他不敢看養女的眼睛。
侯夫人見養女這般盯著他們,她在旁難受無比,下台階要摟戚映竹。戚映竹往旁邊躲開,侯夫人捂著臉哭道:“阿竹,我和你阿父也沒有法子啊!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你阿父在朝上被人如何攻擊,你阿父都從大獄中走過一遭了。
“是那端王世子非要得到你,他說這般做,隻要你回來,他就幫你阿父洗清罪,咱們宣平侯府就能保住了啊。那唐琢待你十分喜歡,你就是入了他的府,也不會吃虧的。”
戚映竹不能明白,她恍惚道:“可是他都娶妻了啊!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侯夫人低著頭不敢看她:“……你身份不好,隻是侯府的養女,論理,其實你也做不了正妻。你本來就是村野丫頭,隻是運氣好被我們養了……端王世子的意思,是讓你進府做他的妾室。
“雖是妾室,但他定然獨獨愛你!你是知道他的……我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也是個好孩子!他一直那般喜歡你,你不委屈的!你一個村野丫頭當上端王世子的妾,這其實是好運氣,對不對?”
戚映竹不認識他們了。
侯府後門的巷中燈火煊赫,葉行因身體不適,悶悶地躲在她懷裡。而戚映竹仰頭,端詳著自己養父養母的麵孔。她想到自己是如何說服藥娘子和葉行,聽到養父病了,她如何著急,如何良心不安……她那般著急地回來,她期待著他們對自己的愛,可他們這般回報她。
他們其實根本沒有愛過她吧?
那些許溫情,明明存在過……難道真的隻是她幻想麼?
這場夢,到底是從戚詩瑛回到侯府開始變了,還是它從一開始,就僅僅是她的一場想象中的夢呢?
戚映竹垂下眼,她又閉上目,寂寥無比地立在原地。燈籠的光照在她麵上、身上,她懷裡摟著一個孩子,像是被黑暗中的巨獸吞噬。=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侯夫人下台階,向她伸手:“阿竹……”
戚映竹閉目落淚。
她哽咽:“我真的運氣好麼?我是因運氣好,我生父生母才去救得你們,生母落了病根,害得我出生便羸弱,一直生病麼?我是因運氣好,你們才從小更愛星垂,我越長大,你們越冷落我麼?我是因運氣好,才去落雁山養病,最後差點死在那裡麼?
“你們,真的是我的‘運氣好’麼?”
宣平侯忍不住了,他抬目來看她,沙啞道:“到底父母子女一場……”
戚映竹閉目而泣:“父母子女一場,便要將我推往火坑麼?”
侯夫人急急道:“如何是火坑?端王世子那般愛你……”
戚映竹與人說話總是溫溫柔柔,她第一次聲音抬高,將懷裡的葉行都嚇一跳:“我不喜歡!”
宣平侯冷下臉:“阿竹!我們養你一場,你這般對我們說話!”
戚映竹往後退一步,她周身無力,手腳發麻。她看著這些魑魅魍魎,彆過臉,隻是落淚,不願說話了。她抱緊懷裡的葉行,落淚得不能自已,多年感情、幼時情誼……都讓她心如刀割,寸寸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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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被關了起來。
她唯一的要求是,讓葉行出去,不然她絕食以抗,唐琢絕不可能得到她。
侯府無奈,又覺得一個小孩兒不會有威脅,再加上這小孩兒太難養,第一天就差點因食物中毒而死,他們隻好放葉行走。葉行臨去前,抱住她,他乖巧道:“阿竹姐你彆擔心,我去找‘秦月夜’,我知道怎麼聯係他們……我師父快回來了。”
他遲疑一下,說:“你彆哭,你運氣好的——我師父是愛你的。”
戚映竹落淚。
她讓葉行走,自然是要葉行搬救兵。其實她也不太害怕,她知道若是時雨忙完了,時雨會來找她。她隻是很傷心,很難過,恨自己太蠢太心軟。她祈求些許溫情,卻被虛假的父母子女情欺騙。
那種東西,她也許從來沒有得到過……她卻因這種可笑的原因而麵臨如今情況。
就連唐琢都知道……養父養母是她的軟肋,她因自己那畸形的對親情的渴望,而作繭自縛。
戚映竹太恨自己了,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她被關起來,等著送去端王府。而她整日在屋中落淚,精神萎靡,很快便病倒了,侯府自是慌慌張張地張羅著為她看病。
唐琢怕“秦月夜”的人有什麼陰謀詭計,也怕時雨到來,他聽說戚映竹病了也十分警惕,不敢隨意放醫者去侯府。唐琢派阿四帶著衛士在侯府巡邏,隻有阿四能夠抵擋時雨和“秦月夜”——
唐琢再不會弄丟戚映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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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卻很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