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隻覺春風拂麵,溫柔輕撫,像極了——
像極了明暉柔軟細膩的小手。
“明暉是怎麼死的?”
長明溫柔地問,如老友敘話,親切友好,不帶半分煙火氣。
鬼王蹙眉,欲伸出的手落下,鬼氣半途散儘,化為黑蝶漫舞紛飛,意識終是又緩緩下沉。
明暉死的那日,也是個像現在這樣陰沉沉睜不開眼的天。
她倒在自己懷裡,病痛已經讓她無法開口,唯有用那雙睫羽長長的眼睛看著他,哀傷難以自抑。
他能感覺到明暉的氣息在一點點流散,卻怎麼也抓不住,他剛踏上修煉之路,什麼法術都還隻會皮毛,他隻能抱著明暉去求師門,師門卻說明暉壽元已儘,神仙難救,無能為力。
白色的氣爭先恐後從明暉身上飄逸出去,那些都是她的生氣。
他能看見,卻無力回天。
阿幽……
明暉很痛苦,他知道,活著對她來說,已然變成一種折磨。
他將手放在明暉脖頸,迎來的卻是對方抱著期待的眼神。
她也希望能早一點結束這種痛苦。
手慢慢收緊,他的神色比懷中人還要痛苦幾分。
明暉的生機加速流失,臉色漲紅,又開始發白,身體不由自主顫唞掙紮,但很快就沒了氣力,漸漸軟下去,直到僵硬。
他親自將明暉埋葬,但後來……
明暉居然化為厲鬼,見人殺人,遇魔弑魔,連他都不認識了。
明明在他懷中去世的明暉,居然少了兩魂三魄。
後來,他也成了厲鬼,收服百鬼,煉成鬼修。
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明暉。
找不到那個陌上花開緩緩歸的少女。
“你的明暉,在生前就中了術,死後又被拘了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個人連想死都死不成,魂魄不得安息,無過於世間最大的痛苦。道門有拘鬼術,佛門有金剛鎮鬼法,妖魔也有噬鬼修煉的法門,以鬼化靈,滋養修為。你修煉多年,又是百鬼之王,想必比我清楚,她到底,是被誰人害到如此田地?”
是誰?
鬼王沉沉吐出氣息,周身黑焰逐漸濃鬱,原本沉寂好一會兒的鬼哭聲,似乎為了應和他的心境,再度從四野響起,由遠而近,縹緲無蹤。
黑暗中分不清東南西北,賀惜雲幾人隻覺陰寒煞氣再度衝他們撲來,冰淩淩的刺骨,卻比刺骨還要令人膽寒,滿懷怨恨殺念,直欲剝皮拆骨,吞肉噬血。
驀地,纏繞鬼王周身的黑氣轟然炸開!
他睜開帶煞雙目,唇色腥紅欲滴,身上殺氣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濃重,死死盯住眼前的人,似乎又透過此人,望向無邊無際的虛空。
長明負手站在他對麵,神色淡然,視若無睹。
鬼王緩緩開口:“金剛鎮鬼術!”
……
許靜仙覺得,或許她不應該跳下來。
因為那和尚,根本不是衝著她來的。
雲霧繚繞之下是一處山穀。
尋常人跌落山崖,十有八九就沒命了,對修士而言,這僅僅是一段有些高的距離。
許靜仙視線所及,與她一道落入山穀的,共有五人。
連她在內,五人。
將許靜仙逼下山崖的和尚,正與雲未思麵對而立,兩相無言。
兩人看樣子應該是舊識,而且不是一般的舊識。
彼此卻沒有故友重逢的驚喜。
要說仇人,也不大像。
“是你。”
和尚盯著雲未思看了許久,似乎唯恐認錯,震驚神色維持片刻,又很快恢複平靜。
“沒想到,你竟真從九重淵出來了。雲未思,好久不見,彆來無恙?”
雲未思不語。
和尚眸子一彎,微微帶笑,眼底卻殊無笑意。
“遙想昔年雲道尊為了天下蒼生,舍身成仁,親自入九重淵鎮守,此等%e8%83%b8襟境界,貧僧欽佩不已,原想此生再難見到雲道尊,心裡還猶有遺憾,怎麼雲道尊倒是耐不住寂寞,離開九重淵了。莫非那千魔幻地終究抵不過十方紅塵,讓雲道尊心生眷戀不舍?”
他說話的強調再溫柔不過,仿佛站在眼前的是暌違多年的舊情人,綿綿情意,儘在其中,偏生聲音又好聽得很,低而不沉,清而有韻,連許靜仙這種妖女,都禁不住微微紅了耳根。
“我無恙,你倒是有疾。”雲未思麵無表情,緩緩道,“孫院首,你對我如此意難平,莫非是從前就抱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如今一時激動失了智?枉費你浸%e6%b7%ab佛法多年,竟連情關都參不透。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我的心,從來都不在你身上。”
許靜仙微微張開嘴巴,疑心自己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江湖內幕天下驚聞。
再看雲未思,似乎僅僅隻是在嘲諷。
天下能被稱為院首的,寥寥無幾,姓孫的院首,就更是隻此一人了。
如果她沒有聽錯,這位姓孫的院首,應該就是慶雲禪院院首孫不苦,世人尊其為不苦禪師。
說來也巧,他們剛剛還在洛國見過慶雲禪院的枯荷,這麼快又遇上他們禿驢的頭兒。
許靜仙記得,這位不苦禪師,昔年也曾拜入九方長明門下,其後九方長明離開佛門,孫不苦說他背叛佛門,還昭告天下,師徒恩斷義絕,他要追殺其師,誓不罷休。
如此論來,孫不苦與雲未思,也算是師兄弟了。
佛道二宗本就有些互相看不順眼的罅隙,如今舊日師兄弟重逢,卻身在二宗,可不得更是分外眼紅一觸即發?
此時此刻,許靜仙隻恨兩人相遇不逢時,沒能讓自己坐著小板凳搖著小扇子好好看戲。
第76章 更深不可測的,竟是長明。
雲未思和孫不苦之間,似乎有種風雨不進的屏障,無形中隔絕了其他人。
孫不苦微微眯起眼,忽而笑了。
“多年未見,雲道尊竟還學會開玩笑了。從前你看見我,可都是一言不合就動手了,如今倒還學會逞口舌功夫了,看來九重淵果真改變你不少,不知雲道尊在裡頭,可又參悟了什麼新境界。”
對方打量自己,雲未思同樣也在打量他。
許多年過去,孫不苦不見衰老,這也正常,畢竟修為到了他們這個境界,想要衰老,除非是在渡劫失敗行將兵解之時。
但孫不苦周圍的氣息,已經從鋒芒畢露,變為內斂無聲。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這說明孫不苦的修為同樣也在精進。
精進到什麼程度,雲未思看不出來,隻有真正動手,才能試出對方實力。
許靜仙看了好一會兒,發現兩人不是在打情罵俏,是真的不對付。
據說孫不苦一心佛法,是佛門自開宗立派以來,第一位通過七七四十九道考驗成為院首的人,可見佛心堅定如磐石。
他雖拜九方長明為師,但在九方長明離開佛門之後,他卻沒有跟著一起走,反倒繼續在佛門修行,甚至還聲討其師佛心不堅,不配修佛。
又據說,他與雲未思,水火不容,曾經交手數次,但自從雲未思進九重淵之後,就鮮少再見到孫不苦動手,旁人都說,不苦禪師已臻大宗師境界,那些已經成名的宗師不會貿然跑到他麵前動手,而後起之秀也不值得不苦禪師親自出手。
在此之前,許靜仙沒見過孫不苦。ω思ω兔ω文ω檔ω共ω享ω與ω線ω上ω閱ω讀ω
出於對佛道二宗的忌憚,許靜仙沒興趣往這兩家跟前湊,更沒想過天下佛宗之首的慶雲禪院,鼎鼎大名的禿驢頭子,竟是這樣一個妖僧模樣。
聽聞曾有一年,慶雲禪院出了個叛徒,名叫悲樹,此人天分極高,卻因野心勃勃,覬覦院首之位,用儘各種辦法想要將孫不苦拖下水,他針對孫不苦分彆設了八個局,囊括權力,美色,修為,法寶,靈藥等人性弱點欲望,後者卻一個都沒有中計,反是悲樹自己過不了法寶那一關,偷了禪院的琉璃金珠杖出逃。
當時許靜仙是將這件事當作茶餘飯後閒談告訴方歲寒的,誰知方歲寒聽完就道,孫不苦心誌之堅,世所罕見,以後若是與他交手,絕不可用攝魂攻心之類的術法,否則一旦被反噬,就再無還手之力。
方歲寒修為不如何,但他常年沉迷煉丹一道,非耐得住寂寞枯燥者無法在此途堅持下去,對他這句評價,許靜仙還是記得挺清楚的。
眼前這張帶笑的臉,看似很好說話,但他的心狠手辣,早在逼自己墜崖那個細節裡,就已經畢露無疑。
雲未思沒動,孫不苦也沒動。
兩人相顧無言,佇立如木。
許靜仙知道,他們不是在深情相望,而是在找對方破綻,伺機出手。
如果附近沒有其它乾擾因素,今天將會是一場極為精彩的對決。
“兩位道友,有什麼恩怨不如出去再解決,我剛才轉了一圈,我們恐怕很難出去。”
一個人伴隨大大咧咧的聲音闖入兩人中間,打斷一觸即發的戰意。
“這下麵好像所有結界,把我們都給困住了!”
鮮少有修士如眼前這絡腮胡子一樣不修邊幅,他連劍都是寬劍,扛在肩膀上,像扛沙包似的。
見雲、孫二人,包括許靜仙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絡腮胡子咧嘴一笑。
“在下昆侖劍宗君子蘭,不知幾位高姓大名啊?”
許靜仙:……
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對方身上哪裡襯得上君子蘭這三個字。
可能他爹媽起名的時候,也沒想過孩子日後會直接往狗尾巴草的方向生長了吧。
君子蘭見沒人回答,也不尷尬,對在場另外一人道:“齊道兄,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眼下還是暫且放下成見,共同度過難關,再去上麵打個痛快如何?”
姓齊的修士冷冷看他一眼,沒回答,徑自走向散發紫光的山洞。
他們所在的山穀,四麵環山,包餃子一樣嚴嚴實實,上頭雲霧繚繞,看不見天,許靜仙發現君子蘭沒說錯,那雲霧實則是一層結界,她想重新飛上去,居然怎麼都越不過去,像遇到堅如磐石的屏障,連她的靈力也無法穿透。
這就有些稀奇了。
在荒山野嶺,天降奇石之後,竟然會出現這樣一層結界。
結界是人為,還是奇石落下之後形成的?
如若是人為……
許靜仙蹙眉,心頭隱隱浮起一個不確定的猜測。
她下意識看向雲未思和孫不苦,那兩人身形雖還未變過,但彼此之間對峙氣息卻已散去,如兩張拉滿的弓瞬間鬆弛下來,許靜仙暗暗鬆一口氣,此時此刻,她反倒不希望兩人打起來了。
剛才在山崖上,眾人看見雲下紫光,竟是從眼前山洞發出來的。
紫光明暗變化,深淺強弱漸次變化,尋常人或許沒有太大感覺,但幾人都是修士,他們無形中能感覺前往一股威壓,越往前,越濃重,那股壓力令人不由自主望而卻步,卻讓他們都興奮起來。
這分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