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是可以理解她的。那便是韋浮韋郎君。”
所有人嘩然,除了被討論的那個人。
周圍百姓全都看過來,韋浮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睫毛低垂。他俯下眼,又挑起目光,就這樣看著徐清圓。他唇角那抹笑,始終未散。
張文吃驚:“徐娘子,你還是懷疑韋府君!”
徐清圓深吸口氣,終於有勇氣看向韋浮,她目不轉睛,目有哀意,看著韋浮:“我確確實實一直懷疑韋浮。因為他離所有事都很近,他又有足夠智慧與權勢操縱這一切。我無法鎖定韋郎君,隻是因為我不知道韋郎君的所思所需,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弄不懂韋郎君的心思,便隻能去查其他事。我發現了北裡青樓女子的多起自儘案……我還知道了那案子都被京兆府所攔了。鳶哥,我想問你,大理寺要你們入葬的那具屍體,真的是林女郎的嗎?你如何斷定就是林女郎?那屍體泡了許多日,麵容已經完全扭曲,林女郎身上又沒有任何胎記,你們如何斷定屍體沒有錯?”
鳶哥怔忡。
鳶哥看眼林承。
林承陰冷著臉,此時卻在沉思什麼,沒有搭理這個侍女。
鳶哥便實話實話:“我其實不確定……但是屍體穿著娘子的衣物,大家都在哭,我生怕是我的那些小心思讓娘子受激自儘。娘子死了,我心裡其實長舒一口氣……”
她垂下眼淚:“她是自儘,大家就不知道我在背後說的那些關於娘子的壞話。我雖然會被趕出林家,但是服侍過林女郎的侍女,我不難找到活計。對不起我隻想著自己……可是,那不是娘子的屍體嗎?”
徐清圓:“屍體應該屬於北裡一位無名女子的……張府君,我請了北裡幾位人,他們可以作證。”
張文:“把人帶上來。”
帶人上堂審問屍體緣由的時候,仵作跟著上堂作證的時候,徐清圓目光仍盯著韋浮,徐徐說道:
“我心中幾乎確認林雨若沒有死,隻是被人替換了,被人藏起來了。這個人需要林雨若消失,卻又不忍心殺害她……我便鎖定了三個人:林相,林斯年,韋浮。
“這時,我試著換一種思路。林雨若必須消失,因為她阻攔了那個人要做的一件事。
“林相要做的事,林雨若不可能阻擋得了。林斯年要做的事,恐怕和林雨若的個人乾係不大……或者說,從甘州回來後,林雨若其實很少見林郎君,對不對?”
她這麼說,可她目光看也不看林斯年,快速地將話說下去:
“最後,我將大理寺審訊翻來覆去地看,將韋郎君的證詞背了下來,我找人確認過,韋郎君沒有撒謊。他確確實實在那日和林女郎說過要一起拒婚,在林女郎跳樓時,他確實沒有離開過眾人視線。
“那麼他就需要一個幫手,那麼他與林雨若死前說的那段話,就藏著他要林雨若消失的真相——林雨若要退婚,要和韋郎君斷絕關係,要韋郎君遠離林家所有人。
“韋郎君口上說好,心裡卻將林雨若當成了阻礙他計劃的人。那段對話中,其實藏著一個林雨若和韋郎君都心知肚明的訊號——韋郎君走入長安,拜林相為師,和林家人交好,他不是真的來交好的,他是來報複林相,來毀滅林家的。
“林雨若洞悉了這些,她的拒婚懇求,說的其實是——你能不能放過我們一家子,能不能放下仇怨。我不與你成婚,我不糾纏你,求你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韋郎君的真實回答是,不。”
百姓嘩然,討論聲斷續。
徐清圓沒有理會,將話說完:“於是韋郎君和林斯年合作——因為他們二人其實有相同的目的。他們都對林相懷有怨意,卻都不忍心殺害林雨若。
“跳樓的那一幕,我當時在場,可我根本沒有看清跳樓人的真麵目。我是聽引路侍女所說,才以為那個人是林雨若。但那個人,更有可能是其他披著鬥篷、讓人以為是林雨若的另一個人。
“林雨若一個柔弱女子,要多大的憤恨,才能爬到閣樓上,帶著決然之心,從樓上一躍而下,並且要正好地跳入河中,正好要屍骨找不到。這一點對一個女子來說有些難,可若當時站在閣樓上那個人不是林雨若,是林斯年,便簡單很多。
“林斯年不必扮演林雨若多像,他穿著鬥篷,蓋住麵容。那天下著暴雨,河水漲潮,科舉案剛剛爆發……一團亂哄哄中,他和韋郎君雙雙演戲,大家便都以為跳下去的人是林雨若。
“林雨若到底在哪裡,隻有林郎君與韋郎君知道,是不是?”
林承麵容鐵青,他目光從林斯年和韋浮麵色劃過,最終卻還是落到徐清圓身上。他咬牙切齒:“一派胡言,儘是妄念。沒有證據的事……”
徐清圓:“林相何必著急?我在為你洗清冤屈,你難道不想追查林女郎的行蹤嗎?她是你的愛女,但她如今成了阻礙你的累贅物,你甚至願意為林斯年和韋浮開脫。
“沒有一個父親,在此時,是不數落疑似凶手的人,而獨獨數落我這個道明一種可能的人。林相要掩藏的秘密是什麼,或許正是韋郎君策劃這一切的目的。”
徐清圓望著韋浮,輕聲:“韋郎君,你想做什麼?”
韋浮輕輕笑開。
他一步步走上前。
雲杉飛揚,高雅清貴。他是洛陽才子,從洛陽來到長安,本就不是慈善麵相,本就擁有自己的惡鬼相。
林承急急為他開脫,他本人卻不辯駁,目光清清泠泠中,透著幽黑冷漠。他對徐清圓溫聲:“韋郎君,韋郎君,你一貫在人前如此稱呼我,如今,你可以換一種稱呼了。”
徐清圓靜靜地看著他。
但是從他肩頭,她目光稍微一凝,她看到了堂外百姓後撐著傘的晏傾。他隻露出下巴,麵容被傘擋住,可她不會認錯。
徐清圓靜了很久。
她壓抑著緊張與懼怕,讓自己不露聲色地收回目光,不要暴露晏傾的存在。晏傾果然如她所說,真的來這裡看她斷案。
徐清圓低垂下目光,在韋浮的凝視下,改了口:“……師兄。”
她明白,到此一步,自己都在韋浮的算計中。她不得不跟上他的步調。可她心中微有哀意……她見他光鮮,見他清潔,當他願意讓她喊師兄,便是要公開揭開一切。
為了這一刻,他殺人放火的惡鬼麵,公之於眾。人生的這場修行,他願自毀。
百姓震驚。
韋浮微笑著:“老師,行詔籌的滋味,好不好受?”
他抬起一雙清潤明眸。
這眼睛裡原本帶笑,笑意卻漸漸尖銳、森寒、漠冷。兩重幽火在眼底深淵下燃燒,逐漸狂裂慘然。那樣灼灼的火燒,隨著韋浮的走上前,而越來越瘋狂。
它破冰而出,帶著濃烈的恨意。
跪在堂上的科舉案刺殺的書生,呆呆地看著主動走出的韋浮。
韋浮柔聲:“老師,罪於流言的滋味,如何?”
第175章 長安客14
◎我們見證彼此的不堪與醜陋。◎
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 終於聚焦到了韋浮身上。
雷電光如寒劍,刺亮這一方天地,刺得韋浮文秀的麵孔陰鬱而淩厲。
張文跌坐, 沒想到真的讓徐清圓說中了,沒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會鋌而走險犯下殺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張文艱澀道:“韋府君……緣何要走到這一步?”
韋浮淺笑。
他望著自己的老師, 林承。
林承這時才發現自己這位學生, 向來與自己說話時垂著眼。自己往日以為他是謙卑、敬重自己, 今日韋浮目光筆直地刺來,林承才意識到, 那也許不是敬重, 而是隱藏仇恨。
生怕克製不住的眼神透露一切。
林承喃聲:“你……”◤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聲音沙啞, 說不下去。
韋浮笑問:“是啊,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要構陷老師你呢?我不過是將我娘受過的苦, 一一還原, 反與老師。我娘吃過的苦,你吃不慣嗎?我娘受到的罪, 你受不了嗎?”
林承空白的眼神慢慢靜下來。
林承:“……你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娘。”
百姓們在下方低聲討論——
“他說的便是前朝女相韋蘭亭嗎?”
“啊,不是都說韋蘭亭叛國嗎?都說那是因為南國滅了, 沒人審問女相, 那叛國罪才不了了之。”
“韋府君這意思似乎是說……”
圍觀百姓們終於覺得這個案子不再無聊,這個案子不再敷衍。他們不再打哈欠,他們注視著堂上那淩厲十分的青年。但他們心中惴惴, 他們也許也在害怕些什麼。
韋浮將所有聲音聽入耳中。
他心平氣和。
如果他常年聽到的都是關於女相的詆毀, 他常年麵對的都是世人對韋蘭亭貶大於褒的評價, 走到今天這一步, 誰都會心平氣和。
韋浮轉身,麵朝堂外百姓:“你們知道我娘死在何處嗎?”
百姓們茫然。
韋浮唇角勾著嘲諷的笑:“範陽附近一個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鎮。我和我爹趕去,屍骨都不能為她收——因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屍體難尋。
“我與我爹不死心地在範陽徘徊了月餘,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屍體就說明我娘沒有死……露珠兒,你是最能理解這種心情的啊。當年你與徐大儒在甘州找尋衛將軍的屍體,這麼多年你們不肯承認衛將軍已死,不就是不見屍骨不算死嗎?”
徐清圓垂下的睫毛顫唞,睫上沾著霧氣。
他的話,將她帶回天曆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瘋瘋癲癲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著一起走,一起翻屍。
她在大火中沒有死,還跟著爹在甘州流離,身體終究撐不住,很快病得很厲害,病得快要死。她賭氣地想著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卻讓徐固冷靜了下來。徐固不再隻想著找回前妻,他還有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兒要養。
正是靠著要養她這樣的決心,徐固才撐了下來。
可是徐固撐了下來,韋浮的父親明顯沒有撐下去。
家中有親人平白無故地死了,死後被人不斷詬病,不斷審判,放大所有的缺點,埋葬所有的優點……隻要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人,誰不慘然。
韋浮臉上掛著輕淡的笑,他說起那些事,口氣反而稀疏平常:
“我運氣不好,一個月後,我們確實找到了我娘的屍體。已經在水裡被泡得麵貌全非,水腫慘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氣才辨認出那是我娘的屍體,而我至今想起來,都認不出來。”
他閉目一瞬。
仿佛回到當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發白可怖的屍體泛著白光,他一目不錯地緊盯著,他永遠記得這一切,連他爹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