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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璧 伊人睽睽 4319 字 6個月前

暮明姝依然跪得筆直。

漏更聲緩緩滴答, 時辰向後遊走,她跪姿不變。

也許已經到了子時,膝蓋和腰腿的酸麻, 連她這樣的習武之人都感覺到不適, 額上開始滲汗。

皇帝悠緩的聲音從後殿傳來:“沒有人監視你,何必跪得這麼板正?”

黑夜中,暮明姝抬頭,看到她父皇披著一件家常舊袍, 與提著燈的內宦一同走了出來。

一日來, 皇帝在寢宮處理政務,朝臣來來往往地前來請奏, 暮明姝跪在正殿中的狼狽, 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暮長亭也來求情,被皇帝打發了出去。

暮明姝見皇帝終於肯開口,心中微鬆了口氣。她道:“兒臣犯了錯,讓父皇不滿。無論人前人後,認罰都是應該的。”

皇帝嗬一聲, 重複她的話:“犯了錯。”

皇帝入座,內宦提燈立在他身後, 向公主使眼色,要暮明姝態度軟和一些,跟陛下求情。

暮明姝卻麵無表情。

皇帝垂眼俯看那跪在階下的女郎,她的倔強無人能及,他早就見識過。

皇帝緩緩道:“和南蠻交好,是我國安疆大策。太子年輕缺乏曆練,林相他們給太子安排好了這件事。隻要南蠻使臣來朝這件事,太子能完成得漂亮,他在朝中威望自然會漲。

“林相終是不放心,終是向著太子。卻沒想到這事被你攪和,壞了林相大事。這些天,朝中彈劾你的折子不少——都說一個女兒家,參與這些事,不將太子放在眼中,不將朕放在眼中。

“他們建議朕趕緊將你嫁出去,或者你實在挑不出駙馬,便像之前那些年一樣,讓你回封地,乾脆周遊天下,四處遊學得了。不知廣寧你如何想?”

暮明姝一日來麵不改色,到皇帝這樣說,她終於神色些許緊繃。

放她周遊,說的好聽,其實不過是流放的委婉說法罷了。她憑什麼被一次次排擠出長安呢?

她掙紮片刻,還是咬牙向皇帝拱手:“父皇,兒臣並沒有不願意嫁!兒臣做出這樣的事,父皇不正好可以將兒臣嫁去南蠻嗎?這於我大魏是有好處的。”

皇帝神色淡淡地看著她。

他終於看出了他這個女兒的心思,目的。

他道:“你是一國公主,還是朕的長女。不說我大魏從未想過與偏僻小國和親,便是真和親,也不需要你去。”

暮明姝道:“那將我留在長安又算什麼?兒臣今日忤逆父皇,說幾句心裡話,不論父皇打算如何懲罰我——”

她心中些許緊張,但她又想著韋浮和徐清圓告訴她的暮烈並不是完全不愛她。她從未覺得自己擁有過父母的疼愛,但是今夜必須以此為碼,與皇帝談判。

帝王之家的父愛與尋常父愛不同,它因為與朝政掛鉤,而更加複雜多變。

暮明姝說:“父皇當初將我召回,是為了讓我嫁人。但是選駙馬選了一年多,我已然看出,父皇心中看好的駙馬條件過多。比如林相家,我隻能選林斯年;因為林斯年和林相關係不太好,林斯年本身又是個廢物混賬。父皇不關心我幸不幸福,隻需要平衡林相的權利不能過大,同時不能寒了林相這些老臣的心。”

皇帝說:“放肆。”

他雖然這麼說,語氣卻並不嚴厲。

夜深至此,他向後靠坐,從高位上俯看眾生,也俯視暮明姝。

皇帝這個位置,讓他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人卻無法琢磨他是如何想的。

暮明姝繼續:“我不是沒有過看好的郎君人選。但是父皇何曾準過我?比如,我覺得韋浮很好。但是他出身洛陽大姓韋家,他母親一脈是嫡係。韋家這樣的大家族!他連姓都不隨他父親,而是隨他母族。可見韋家權勢何其昌然。

“我覺得韋浮樣樣都好,我不提他出身,隻看他本人。君子如玉,女為其傾,我便願意嫁他。然而父皇看的不是他本人如何,而是他背後有些什麼。

“父皇同意林相的主意,讓他出城去見南蠻使臣,去救林相的女兒。不就是不希望我與他多牽扯,不就是默許了林相想將女兒許給他的意思麼?他們世家內部互相聯姻,不出五大家。林相和父皇交情好,但和世家交情更好。

“韋浮也是那邊的人!我不知道父皇為什麼會同意林家和韋家的事,但是父皇希望我與韋浮保持距離,我起碼看得懂。長安城中我相看駙馬相看了也有一年,除了韋郎君,我並沒有找到什麼好的。”

皇帝說:“長安雙璧,不是隻有一人。”

暮明姝一怔。

皇帝慢悠悠:“你追慕晏清雨追得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朕何曾阻攔?”

暮明姝緩緩點頭:“不錯,父皇是讚同我和晏少卿成事的。晏少卿在長安根基淺,全靠他老師保他。他算是科舉實行的得利者——不然憑他幽州根本排不上門麵的野戶出身,怎麼可能走到長安城中,還進入大理寺。

“可是……晏少卿想娶我嗎,願意娶我嗎?”

她沒說出的話是嫁給晏傾她能得到什麼——她什麼也得不到!

晏傾無法滿足她的野心。

皇帝目色幽靜,默然不語。

良久他道:“晏清雨就要回來了,朕希望能喝到你們的喜酒。和親這事太過荒唐,我大魏沒有這樣的意思,你也不要有這種心思。你是一國公主,安安穩穩地待在長安便好。”

暮明姝驀地冷笑一聲,失望之色浮上眼睛。

她說:“你問都不問一句為什麼我想和親,你連聽都不想聽。

“你希望我是一個守規矩、深明大義的公主,像你其他女兒那樣。可你雖是皇帝,你生我養我,卻不能決定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父皇,這麼多年,擁有我這樣的女兒,你是不是很挫敗?”

皇帝拍案:“暮明姝,放肆!”

暮明姝刷地起身,她淡淡道:“無論朝臣如何議論我,我知道父皇完全可以製止。父皇不製止,隻是父皇也需要這種聲音罷了。你可以保你的兒子,也可以犧牲我。但我同樣可以不服,有自己的方式。

“父皇,告辭。“

暮明姝轉身出殿,大步長行,她的繁美裙裾完全沒有影響她的步伐。

大殿門“吱呀”打開,公主修長的背影融入黑夜中,她發鬢間的金釵因她步伐過大而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皇帝靜望。

暮明姝是所有子女中最像他的一個。

他歎口氣:若是暮長亭擁有暮明姝這樣的野心就好了。

若是暮明姝不是女兒身,而是男兒郎,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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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明姝離開皇宮後,回府邸換了輕便的衣裳。

夜深人靜,她翻牆離開公主府,飛簷走壁,躲開夜間巡夜人。

她到了韋家在長安的私宅,進去後看到主人家的寢舍夜有燭火未滅。她靠在牆上緩了緩,屈指敲了敲窗木。

窗子打開,披著月白色外衫的青年手持燈燭,衣袂被夜風吹得揚起。

他眼中帶著習慣性的矯飾一切的笑:“殿下。”

暮明姝靠著牆而立,他歎口氣要出門,被她說:“不必出來,與你說幾句話的功夫罷了。”

韋浮思忖一下,說聲抱歉。他卻並沒有抱歉的意思,撩袍而坐,重新坐回那堆滿了高高公務的書案後,翻看自己沒有處理完的政務。

他如喬如鬆,舉手抬足間都是世家大族才能養得出的精潤雅致之美。

他和晏傾那樣沉靜至極的人,看起來很像,氣質又很不一樣。而暮明姝有時候,是看不清晏傾的。

暮明姝道:“父皇拒絕了我和親之事,要我嫁給晏傾。”□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韋浮手中筆停頓一下,微笑:“這亂點鴛鴦譜,可不太好。不過晏少卿即將回來,長安不會太平靜。殿下可以看看再說。”

暮明姝心浮氣躁:“在雲延還在長安的時候,我必須促成此事。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難得到兵馬……沒有兵馬,沒有自己的人,我寸步難行。”

韋浮頷首:“殿下想證明自己,任重而道遠。不過晏清雨……或許會帶給殿下驚喜,殿下不妨等等看。”

暮明姝垂眸,似笑非笑地看他。

她緩緩傾身,靠著窗欞,看著這個淡然無比的青年。

暮明姝慢悠悠:“徐家妹妹給我寄了一封信,說在蜀州鐵像寺中看到碑文,父皇為我禱告過。為什麼你也寄給我一封碑文?

“韋江河,你不是在北邊麼,怎麼跑到南邊去了?怎麼長安一點消息都沒收到?林家那個小女郎,對你什麼心思?”

韋浮抬眼,眸若幽火,麵容斯文,宛如美玉。隻是這塊玉很冷,冷中帶些豔。

他微笑:“我誠心幫殿下,與殿下同一立場,殿下卻抓住我把柄,想要告發我?”

暮明姝冷淡下來:“自然不會。隻是看不透你——你說你要查你母親的死因,我看你一直不見動作。”

韋浮搖搖頭,失笑。

他道:“我要如何動作?現在所有的事——都太小了。”

穆明珠皺眉。

韋浮抬起眼睛,幽黑的目光掠過暮明姝的肩膀,看向她身後黑黢黢的一點月亮都看不到的天穹。

他喃喃自語:“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太小了,不足以我做什麼。我要的不是這些,事情若是不鬨大,若是不精彩,若是不滿天下都驚動——我翻案有何意義呢?”

他要將母親生平全都看一遍,要將和母親有關的人也全都認識一遍。

他要一場轟動全國的大事件。

若是不發生,他親手來促成……也無妨。

“蜀州一案中涉及到的官員已然很多,正因為太多了,反而很難大懲。即使要罰……臣認為眼下不足夠成為證據。”

在他回來之前,案件情由備細、隱曲周轉都已寫成折子,報給陛下。這道折子在皇帝的案頭放了很久,皇帝一直在沉%e5%90%9f此事。

韋浮目光微閃,回避了她的話:“與殿下有什麼關係?”

皇帝怒而起身:“那你就再去想一想!來人,送晏少卿出宮。這些日子,朕批準你養病,你也把你的婚事好好琢磨一遍,重新來回朕。”

皇帝目色微閃:“你可想好了,這麼大個功勞,拱手讓人。你推的人若是辦好此事,他可就不是一個主簿那麼簡單了……朕看你也沒有病入膏肓,你當真要區居人後,成就他人?”

蜀州百官一同犯下的案,官商勾結再加上科舉上的作弊,出自蜀州的人前往全國各地當官。這些人中有多少是頂了彆人的名,有多少是名不副實……

皇帝:“可朕並不願意愛卿自毀其名,娶一個身上疑問重重的白衣。”

皇帝從案後站起來:“晏清雨你終於想通了,終於打算成親了?好、好、好,朕就說如此青年才俊,一直不婚不娶太過可惜。朕有一愛女……”

他忽然想到了去年七月七雲延劫持林相女兒的那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