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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自己喜歡吃,我還喜歡要你吃呢。”

你奶奶我喜歡的事情多了去了,我還喜歡你爺爺從東北回來呢,死老頭子在外麵出差兩年了,也不見人影,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的人了,在那邊天寒地凍的。

張西愛扶著桌子從椅子上下來,人那麼一點,倒是坐那麼大一把官帽椅,七扭八歪的時候,要是再來個長頭發小辮子,加上一頂瓜皮帽兒,那真跟滿清遺孫差不多了,帶著一股子沒勁兒。

“奶奶,爺爺什麼時候回來啊?”漫不經心問一句,人乖乖巧巧的等在一邊,王紅葉就把她碗裡麵的米粒兒,撿起來都吃了。

喝湯不吃渣滓,吃粥不吃米,就喝幾口水貨,裡麵的米渣滓什麼的,一口都不吃,你給她吃米就是吃米,喝湯就是喝湯,彆大米裡麵加小米,小米裡麵加豆子,不愛吃。

可是這年頭,愛不愛的,有的吃就不錯了,這家裡就她吃饅頭,彆人都是三合麵的,甭管家裡多有錢,該吃粗糧的一樣吃,該去推碾子的照舊去推碾子。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兒,哪有準的呢,甭管哪一天,你鐵定在家裡就是了。”

你是咱們家的大閒人,宋慧萍悠悠然的想,看了西愛一眼,起來收拾碗筷去了,院子裡有一口水井,要吃水的,都到這裡來壓水出來了,洗洗刷刷的。

正洗著碗呢,恰好看劉鳳抱著伸伸出來,眼淚八叉的,後麵跟著劉家弟妹,大包小包拎著的,趕緊站起來說話,“這是要走了?”

劉鳳親親伸伸,舍不得啊,點點頭,“要走了,這不是我弟弟來接了,吃了飯就要走,趕著下午的火車票呢。”

說著說著就舍不得,伸伸她帶大的,一轉眼都這麼大了。

伸伸大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著宋慧萍就笑了笑,認識她唄,知道是西愛奶奶,每次一塊玩兒的時候,都給他吃的。

不過他手裡那點零食,自己吃沒戲,扭過頭去,西愛這死丫頭就都給摳出來了,摳出來全進她自己肚子裡麵去了,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嘴可挑了。

“西愛——”

“西愛睡覺呢。”

伸伸就點點頭,看了王紅葉那屋子一眼,西愛在那裡睡覺呢,他都知道。

劉鳳喊了人力三輪車來,一路抱著去火車站,火車站人擠人沙丁魚罐頭一樣的,馮佩佩拎著一個大挎包,熱的一頭一臉的汗,手使不上勁,行李一下子墜落了,剛要往前麵喊劉江慢一點。

火車嗚呼拉呼的聲音,緩緩的鳴笛停下來,她突然看見劉江立定,對著軌道快速抬手敬禮,好似是花團錦簇喧鬨不止鶯鶯燕燕的戲台上,突然來了個藍臉的竇爾敦,背著四麵大旗氣勢如虹的挽了一個花槍,戳在地上的時候鏗鏘有力。

一個清明上河圖一樣的車站,好像就定格在這一幕了。

北國的列車從風雪中緩緩南行到春暖花開的季節裡,透過窗戶,看見裡麵做的整整齊齊的戰士們,背著捆綁的緊緊的作戰包,旁邊彆著一個小小的陶瓷水杯,軍綠色的陶瓷缸子,上麵是一顆五角星,紅色的顏料印著五個字——最可愛的人。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獨立自由是我們的理想,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才有了今天的解放——”

“我們愛和平,我們愛家鄉,誰敢侵犯我們就叫他死亡——”

車站廣播播放著《歌唱祖國》,旋律激昂回旋,播報員聲音清越:歡迎戰士們回家!

劉鳳看著列車緩緩打開的車門,就跟緩緩拉開的幕布一樣,露出來那一身身的軍綠色,突然側首淚目。

兩年了,兩年了啊,我們在朝鮮戰場上,跟美國人打了兩年了。

兩年來,我們共和國年輕的血脈,不停的輸送到那個美帝國的絞肉機。

從1950年10月25日起至今,我們先後聯係進行五次戰略性戰役,第一次誌願軍殲敵15000人,第二次殲敵36000餘人,第三次殲敵19000餘人,第四次殲敵後咱們的主力軍要打沒了,後麵兵力補給困難,依然殲敵78000餘人,第五次咱們把美國人的腳,從三八線上踢出去了,殲滅82000餘人,我們85000多英魂,長眠北朝。

這一列車是換防回來的,是剛經受過戰爭洗禮的幸存者們。

軍樂隊奏樂列隊,最高禮儀迎接這些最可愛的人。

劉鳳擦擦眼淚,把伸伸從窗戶上遞到火車上,看著列車緩緩駛出。

伸伸從窗戶裡麵看,車動了,他才知道怎麼一回事,突然就捂著臉哭了。

馮佩佩抱著他拍,“沒事了,沒事了,等來年再來看姑姑了。”

伸伸就哭得很絕望了,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裡,他也不知道車為什麼會動,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整個人就很崩潰,有點承受不住了。

張西愛午睡起來以後,王紅葉看她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托著腮看了一眼院子,便說,“伸伸走了,回天津衛了。”

誰知道她跳腳一樣的不高興,“愛走不走。”

轉過臉去,撇頭看著大路,再不肯看一眼院子了,肚子一起一起的。

王紅葉笑了笑,這孩子,真硬氣啊,“你坐這裡玩,我去洗衣服。”

張西愛頭點一點,背影可倔強了。

金烏西墜,打在黃土路上,越過高低的門檻,越過半退紅色的門聯,還有那掉漆斑駁的油漆大門,從巷子頭,拉到巷子尾巴,像是把陽光打碎了,柳條灑水一樣的,一下一下的點在人世間。

張平牽著倆小孩,差不多的大,四五歲的樣子,緩緩地走進了小巷子,%e8%83%b8口的大紅花,鮮豔的像是五月的向日葵。

切麵店的孫大妞看一眼,愣住了,捂著嘴,低低的驚歎,隔壁老張家的大兒子,上了朝鮮戰場的那個大兒子,活著回來了。

不僅回來了,還帶著倆小孩。

張西愛自己抱著小胳膊,掀起來眼皮子看一眼,覺得忒討厭,可橫了,“您靠靠。”

靠邊站,彆擋在那裡山一樣的,擋了她的太陽,擋了她滿腹的心事。

張平就笑了,這誰家小孩啊,這麼豪橫呢開口。

“你是誰家的啊?”

他沒認出來,一點沒看出來,西愛剛出生那會兒,他就隨著部隊開動了,一路向北,最後過了鴨綠江。

張西愛笑的欠欠的,人看起來可乖,一股子柔弱中帶傷,誰知道一咧嘴,人張口就擠兌,話橫著就出來了,“管我?”

那意思是你管我啊?

臉真大。

張平是徹底笑了,他牽著的那女孩,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最後低下了頭。

第13章 她聰明嗎?

他就納悶了,這誰家孩子,這勁兒勁兒的,怎麼就這麼像他媽呢。

看她一頭的黃毛,營養不良一樣的,笑了笑,伸手想摸摸,他喜歡孩子,結果張西愛煩得很,一扭頭躲開了,很不耐煩看一眼,張開嘴就哭。

給張平嚇一跳,好好兒的哭什麼。

“大媽——”

“大媽——”

你說她懶死了,不想跟張平嘰歪,就坐在門口,號喪一樣的喊王紅葉。

王紅葉手裡還濕漉漉的,顧不上一下子就跑出來了,結果一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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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回來了,還帶回來了兩個小孩。

“那是我戰友的孩子,我們是一個連的,我們連隊最後隻有我們七個人回來了。”張平看了看外麵三個孩子,西愛躺在椅子上,歪著頭看著天,兩個孩子站在廊下,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那時候我們總是夜裡打仗,站地上的炮火,總是跟節日裡燦爛的煙火一樣,每天晚上都像是煙花。耳朵邊總是聽不見任何聲音,地麵永遠是震顫著的。”

“大家戰場上都流傳著一句話”,他頓了頓,“打不過的敵人就是朋友。”

為了這一個打不過,我們38軍出國時候是45000人,回國的人一半都不到啊,6772名官兵,永遠長眠於三八線以外的朝鮮了,那是異國的土地。

美國人一開始瞧不起我們,他們聯合軍武器裝備精良,他們藐視我們,可是我們打了兩年了,他們發現,我們怎麼也打不完,他們打不過我們。

張平抹了一把臉,看著王紅葉,“回國的那一天晚上,我們對著曾經戰鬥過的方向,那裡長眠著我們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戰友們,他們有的有名字,有的名字都沒有了,我們就看著那裡,再也帶不走他們了。”

已經是泣不成聲,已經是淚流滿麵,他答應過戰友,如果戰友沒有回來,那麼他家裡的小孩,張平來帶,替他撫養成人。

他在火車上總是做夢,夢見煙花一樣的彈炮,你消滅不了敵人,敵人也消滅不了你,就如此絕望的膠著場麵,你想要消滅敵人,那就要付出代價。

我們能成為聯合軍的敵人,是因為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付出,都在犧牲。

就好像是,一場永遠也不會吹響集結號的戰役。

宋慧萍死死的捏著帕子,坐在那裡沉默良久,最後隻開口,“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這兩個孩子,養。

隻點張平一句,“你不在家這些年,家裡家外的事情,你爸爸不在家,都是你媳婦忙前忙後的,要跑遠路買藥購物之類的,都是你大舅哥來跑,給我當半個兒子的,既然回來了,也不要等了,去給你老丈人家裡報喜去。”

張平點點頭,起身要走,透過雕花窗看外麵,槐花已經打花苞了,指了指西愛,“建國跟弟妹,一直沒回來過?”

沒等宋慧萍開口,王紅葉先掉臉子了,火急火燎的,“你說這個做什麼,要她聽到了怎麼辦?”

人家誰家小孩子不問爸媽的,可是西愛就從沒有問過,好似是全然不知道一樣的,可是她知道喊王紅葉是大媽。

張平也看出來了,王紅葉對西愛這孩子,是真親真好啊。

他高高的個子,掀起來半舊的藍布簾子,院子裡已經熱鬨起來了,原來是商量著要紮頂棚,春天來得時候,家家戶戶的門簾子,都從深藍色的棉簾子換成了布簾子,夏天到的時候,院子裡又要搭起來頂棚,等暑熱過去了,才拆開來。

張西愛最愛看熱鬨了,徹底仰著臉在躺椅上瞧著那天兒,瞧著那棚子一點一點的起來,突然人就騰空了,張平一下抱起來她。

“走了,去走姥姥家去了。”

又笑著喊田葉葉與寧宇森,“跟奶奶在家裡,吃了飯洗澡,好好睡一覺。”

他嗓門大的很,張西愛氣的捂著耳朵,打雷一樣的。

張平也看出來了,這孩子呢,有點嬌氣。

去了王家,老丈人親自到大門口來接的,看著那一身綠軍裝,對姑爺又是敬重又是心疼,“來就來了,還要客氣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