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02

外殿,蕭杞已經喝下兩盞茶了。

他格外坐立難安,不知素來待他親厚的阿姐,為何連著數日都不見他。

是他不知何處惹了阿姐生氣?還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為那西北蠻子大放厥詞,不堪受辱才羞於見人?

可即使——羞於見人,也不該是不見他。

在蕭杞心裡,他是阿姐最疼愛的弟弟,平日裡不管是功課還是為人處事,阿姐對他都是敦敦教誨不倦,往日阿姐從父皇那兒得了什麼好物,也從來不會忘記他。

不是親姐弟,卻勝似親姐弟。

蕭杞甚至早在心裡打定主意,日後定要當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聖寵,無依無靠。

等到那時候他肯定長大了,有他這麼個弟弟在,誰也不能欺負她。

蕭杞從未想過有一日阿姐會不再親厚自己,想都不敢想,也因此這幾天的處境讓他格外難安。

就在蕭杞胡思亂想之際,一行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元貞。

她一改往日張揚華麗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齊腰襦裙,外麵是一件天青色繡蘭紋的褙子。

難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著半垂的蝶髻,頭上的發飾也不多,隻隨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膚賽雪,烏發紅唇,麵如芍藥,本就是個富貴美人兒,穠豔瑰麗的長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顯得有些不協調。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極美的,畢竟元貞帝姬乃大內獨一無二的絕色,世人皆知。就是讓人覺得有些陌生。

難道說近日阿姐深居簡出,不見外人,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惹了父皇生氣的緣故?

見到這樣一副情景,蕭杞不禁又換了想法。

無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國,反而喜歡舞文弄墨,是個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時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風雅,總之一切都逃不開一個‘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風氣。大內作為皇宮,皇帝的居所,明明該是極儘奢華之能事,偏偏整體基調都為清淡素雅風,宮妃帝姬們也是一個賽一個往素雅處打扮。

元貞帝姬算是唯一的特立獨行,那叫一個她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怎麼奢侈華麗怎麼打扮。

關鍵官家也不訓斥她。

換做旁人,免不得招來一頓冷眼,數月見不到天顏。換成她,官家不但不訓斥,反而說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帝姬。

哪怕言官再三諫言,說帝姬奢侈成性,實非我朝之福,官家也依舊置若罔聞。

所以說,人和人真不能比。

當然,元貞也有‘投其所好’的時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氣,想尋其‘示弱賠禮’之時。

這也是蕭杞為何會這麼想的原因所在。

因為宣仁帝最喜愛的顏色,便是天青色。

元貞沒想到自己隻是隨口一句素淨點,綰鳶便‘自作主張’替她挑了這麼個色的褙子,更沒想到不過一件衣裳竟惹得蕭杞如此多思。

此時的她心緒完全不在穿什麼做什麼上,來見蕭杞也不過是知曉一直避著不見,恐會惹來非議。

而那件事,她畢竟還不確定。

思索間,她不禁又看了蕭杞一眼。

這一眼,讓蕭杞格外難安,不禁摸了摸頭不解道:“阿姐,你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貞收回雜亂心緒。

眼前的少年不過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淨的臉龐,青澀的目光,因為瘦,所以顯得十分柔弱。

這樣一個少年,真是夢裡那若乾年後一碗毒酒送自己歸了西的‘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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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宦官穿一件紫襴圓領袍,腰係革帶,頭戴皂色朝天角襆頭,蹬著一雙翹頭皂靴,隻看他這身打扮,就知品階不低。

他年歲有些老了,臉上溝壑叢生,一雙老眼精光閃爍,在元貞身上來回巡睃著,紮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臉,還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腳。甚至連腳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若換做多年前,元貞定要讓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這老宦官品階不低,一看就是大內派來確認她身份的人。

老宦官最後在她臉上巡睃了一眼,轉身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個灰衣小內侍端著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隻碗。

元貞遲疑。

“這……”

老宦官咳了一聲:“之前已經來過幾撥人看過娘子了,這些人說是以前在上京大內服侍過,實際上都是些邊角廢材,從未在貴人跟前服侍過……”

這倒是實話。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擄走了一眾皇室宗親高官大臣,連大內的宮人也未放過,擄走了共計三千餘人的宮人內侍,以及無數能工巧匠。

能不被擄走的,要麼年紀太小,要麼就是些邊緣人物當時躲藏起來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的大內老人兒來看過娘子,乃當年孝恭肅皇後身邊服侍的近侍……”

孝恭肅皇後乃宣仁帝正宮皇後,本家姓吳,人稱吳皇後。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朝這邊尊封為孝恭肅皇後。

她身邊服侍的宮人,自然是見過彼時還是帝姬的元貞。

“此人姓甚名誰?內官可否告知?”元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詢問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時過境遷,此人容貌大變,娘子並未認出來,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識得此人——”

事已至此,形勢已經很明顯了。

不管是不是有這個人,不管之前宮中老人是否認識她,顯然這老宦官以及他背後之人,認為她是個贗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貞帝姬,他們也不打算認她。

畢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們一己之言。

但元貞還抱著僅剩的一絲希望:“何必聽從一個宮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來了,官家必然不會避而不見,不如就讓官家親自來確認我是否是元貞帝姬。”

“大膽!”

“官家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這婦人,你既尋了上門,又自稱是帝姬,我等自是以禮相待喚你一聲娘子,可你不過是個市井無賴的潑皮婦人,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實話不怕告訴你,你既謊稱從北戎逃來,大內自然要查證。”

“這幾年南朝與北戎也不是沒有往來,大內早已派人去北戎詢問過,元貞帝姬已於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裡還有什麼元貞帝姬?官家得知這一消息大慟不止,至於你膽敢這冒名頂替他人的賊婦——”

老宦官一揮手。

“來啊,把這藥給她灌下去!”

不由分說,數名內侍蜂擁而上,將元貞團團圍住。

她早已非當年養尊處優的帝姬,這些年的遭遇也磨礪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彆人來拿她手腳,她反手就撓了回去,掙紮、廝打……可惜雙拳難敵四手,那藥終究還是被灌了進來。

“……什麼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貞帝姬,真是不知死字怎寫!不知咱官家幼年與元貞帝姬親厚,雖不是親生,卻勝似親姐弟,老虎的胡須也敢亂摸……”

被撓了臉的內侍也惱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皇家貴女,說是市井悍婦也不為過。”

這藥毒性太大,很快元貞便覺得手足麻痹,渾身僵硬,腹中卻宛如火燒一般,喪失了掙紮。

見此,幾個內侍將她扔在地上,退出門外。

屋中隻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頃,他來到元貞身邊,蹲了下來。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腳,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這才放下心來,低歎了一聲。

“帝姬,您是個巾幗英雄,當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護住了先皇和官家,之後又尋了機會將官家這根獨苗送了出來,楊將軍要帶您一起走,你顧念先皇還在北戎手裡,不願獨自逃生……

“這偌大的蕭氏,龍子鳳孫麒麟兒無數,竟無一人有您的擔當和謀略。即使老朽在聽了您的事跡後,也不禁要為您豎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錯估了人心……”

老宦官說得格外唏噓。

“這幾年隨著議和派聲望漸大,南朝早已不是當年剛建立的南朝。如今楊將軍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卻是議和派坐大……

“當然,議和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可以換回想換的人,可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任由太後先回來……”

太後?

錢婉儀?

“你道太後歸朝後,為何沒有後續?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數次,皆被人所阻,後續再無人敢提,隻有楊將軍鍥而不舍,還記著當日承諾,誓要迎你還朝。隻可惜吵不過那些人,隻能……”

思緒僵硬轉圜之間,元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艱難地咽回即將顧湧而出鮮血,用僅存最後一絲餘力問道:“此事,蕭杞可知?”

老宦官並未答她,可憐憫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後駕臨仁政殿,讓官家屏退左右……之後,慈寧宮便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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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阿姐……”

元貞回過神,就見一張臉伏在自己膝上。

這才發現蕭杞竟不知何時偎了過來,就如同他年幼時那般。

不過那時他才幾歲,還是幼童,而如今卻已長大,已經是個小小少年了。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觸了觸他白淨的臉頰。

她的‘好弟弟’!

總是親密的叫著她‘阿姐’的好弟弟,是怎麼對她下得去那般毒手的?

即便中間有錢氏作祟,可他是官家,隻要他不同意,以錢氏性格,絕不會越過他來處事,他是怎麼就默許了錢氏要她性命之舉?

枉她曆儘千辛萬苦,逃出來後怕路上被人抓回去,一路喬裝瘋子乞丐,還不敢顯露女兒身,隻敢喬裝男瘋子男乞丐。

哪怕到了南朝境內,她也依舊不敢顯露身份,直至到了建康,到了建康大內宮門前。

她,掏心掏肺十多年,就養了這麼個白眼狼?

一口冷氣倒抽,卻是元貞不自覺竟掐疼了蕭杞。

旁邊,希筠直接嚇傻了,綰鳶倒是想製止,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阿姐,你怎麼了?”

少年有些委屈地摸著自己的臉頰,眼中泛起些許水光,在窗外陽光的映射下,格外惹人疼惜。

元貞回過神,燦然一笑。

“呀,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還當你是小時候呢。”

蕭杞討好說:“我幼時阿姐就喜歡這麼捏我臉,說肉嘟嘟的十分可愛。若換做旁人,我自不會讓他捏,不過是阿姐……”

說到這裡,他故意做兒態:“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過我現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這一番說辭,再加上綰鳶和希筠故意從中打圓場,殿中漾起一片歡快的笑聲,十分和樂。

元貞也笑了起來。

一如既往,明豔,絕美。

“好啦好啦,我人前不會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紅的那一塊,收回手搖了搖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還做小兒態,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經完全放下心來的蕭杞,並未發現他的阿姐語氣親近,實則眼底一片幽深。

之後,元貞照例問了問蕭杞的功課,又考校了一番他的詩詞,這才讓他走了。

對於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麵,也隻以身子抱恙為由做了敷衍。,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