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 瓦解(1 / 1)

頑賊 奪鹿侯 8730 字 1個月前

劉承宗率領大軍北。

他在茂陵吃馬肉火燒的那個夜裡,鹹陽知縣趙躋昌在城頭枯坐一宿。

其實相較關中諸縣的官員,趙躋昌跟劉承宗還挺熟的,早年他就拿劉承宗做過教材。

他是山西解州人,天啟元年的舉人出身,中舉後在介休縣當教諭,介休屬汾州府,邊有個汾州衛。

趙躋昌在介休做教諭,正好趕陝西群賊在清澗大會,隨即定計兵分六路大舉入晉,當時劉承宗是六路首領之一,率軍攻入山西,活動於隰州與汾州府的石樓一帶。

汾州衛的軍紀不好,不光戰場輸給劉承宗,戰後還因為殺良冒功被劉承宗給判了,處決了四百多人。

官軍讓賊給判了,多希罕?

這事兒在當時的汾州府影響非常大,尤其劉承宗這個名字在山西的士人階層裡,都成人們聚會時的笑話了。

因為他們眼裡劉承宗這個東西的成分,令人疑惑。

劉承宗聲勢很大、戰力很強,但作為流賊一點兒都不專業。

他打進山西就不乾正事兒,對山西本地的八股強盜窮追猛打,剿賊積極性比官軍還高,完事又收拾了個名為官軍實則害民的汾州衛。

突出一個剿兵安民。

所以當年那六路首領,彆人都是匪號,隻有劉承宗,在山西,人們管他叫劉將軍。

趙躋昌當年在介休跟縣學秀才授課,通過道聽途說的消息得知劉承宗的行為,就到處跟人講,劉將軍是義軍,乾的事情是大快人心。

而此時此刻,興平以東、鹹陽以西發生的這場戰役,對很多看熱鬨的鹹陽百姓來說,同樣是大快人心。

絕大多數百姓都不知道西邊來的是誰,也不知道南邊來的是誰,誰是官軍、誰是叛軍,對看熱鬨的百姓來說都不重要。

人們隻知道,有一群遼兵從渭河南岸過來,跑到鹹陽郊野放火搶劫,還說他們是依附叛軍的反賊。

這事兒吧,對鹹陽百姓來說是道邏輯題。

百姓已知自己不是反賊,且遼兵說他們是依附叛軍的反賊,還在郊外進行劫掠,然後他們被達兵攆跑了。

求:誰是官兵,誰是反賊?

那答案顯而易見啊,毫無疑問,先來的遼兵是反賊,而是明顯已經僭號稱王了,還反咬一口,說大明是偽朝廷,他們是反賊。

而後來的達兵,明顯是依附朝廷的北邊家丁啊!

達兵奔馬到熱鬨的人旁邊,嚇走百姓非但不追擊劫掠,反而顯得有幾分被嚇住的手足無措,完事兒一臉可惜地從地撿起小販掉落的釀皮,吃了個肚兒溜圓。

除了那些節製精明的大將家丁,誰還能把蒙古兵節製得這麼好?

所以百姓們眼看南邊來的軍隊被擊潰打散、收降一批,他們在塬是鼓掌叫好、歡呼雀躍,就跟自己打勝仗了似的。

人們紛紛打聽,這個能役使金翅大鵬鳥的將軍是誰。

“唉!”

彆人不知道是誰,鹹陽知縣趙躋昌知道。

那哪兒是啥將軍,那是從西北提兵攻入關中的劉承宗啊!

反倒是以一萬六千之眾北渡渭河,卻在三個時辰內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那一邊,才是大明的官軍。

相較鹹陽百姓的欣喜,趙躋昌則對元帥府的軍力充滿震撼。

還有汗流浹背的恐懼。

因為他趙躋昌不是山西的教諭了,是鹹陽知縣。

要與城池共存亡!

趙躋昌作為鹹陽知縣,一來清楚鹹陽城的地理位置,二來也知道劉承宗攻入關中的目標。

鹹陽號稱九關九守九裡山,有九座城門,其中南門因為衝著渭河,名為渭陽門。

渭陽門東南不過一裡地,就是有著秦中第一大渡之稱的鹹陽渡口。

鹹陽渡口,直通渭河南岸的西安府城。

劉承宗既已攻入關中,且已擊潰、收降明軍在鹹陽塬的阻擊部隊,那下一步顯然就要進攻西安府了。

在進攻西安府之前,這座鹹陽城,如何保得住?

一日之內,趙躋昌先後派遣三撥馬快奔赴西安府城。

第一撥,是跟陳奇瑜告狀,說湖廣過來的遼兵在城外洗劫民戶百、焚毀屋舍宅院無算。

第二撥,則是向陳奇瑜傳報警訊,說這邊打起來了,同時希望西安府向鹹陽城發派援軍。

第三撥,則是告訴陳奇瑜,鹹陽塬仗打完了,朝廷官軍一敗塗地,再不派援軍,下官隻能為國儘忠了。

西安府不是沒軍隊,單在西安府城就有左衛、前衛和後衛,還有一個秦藩護衛,旗軍多的是。

但是吧……趙躋昌派人送信的時候是心裡急。

其實算算時間,鹹陽離西安隔著四十裡地,鹹陽塬的仗打完,他派去的第二波馬快恐怕還沒進西安城呢。

不過趙躋昌也不知道劉承宗腦子想的是啥。

明明打出了巨大優勢,卻沒有乘勝追擊擴大戰果。

元帥軍既不渡河進攻、也不東進圍城,居然一聲不吭拔營往北走了。

不論如何,隨著夜幕降臨,鹹陽塬重歸平靜,鹹陽城的趙躋昌也終於把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裡。

萬萬沒想到天黑後元帥軍竟然殺了個回馬槍,一支馬隊從北邊又舉著火把回來了!

起先是三五頭戴紅帽的達兵騎著稍顯矮小的蒙古馬,舉起火把在郊外遊蕩。

片後,威風凜凜的披甲馬隊開到,人人身披赤色布麵鐵甲,缽胄頂著高高的盔槍,俱騎雄健青海駒,長杆如林,火光映照下戰馬胸脯子的疙瘩肉遮出大片陰影。

一時間鹹陽城鐘聲不絕,城中士民奔走城,相顧大驚,俱是嚇得麵無人色。

來的是元帥府的虎賁騎!

西寧門外,馬科垂眼望著城牆人影綽綽,笑著對身旁左光先道:“這守將不會守城,跟你我差遠了。”

還真彆說。

雖然元帥軍壓根沒打過守城戰,但虎賁營乃至帥府大部分軍官,卻都練就了非凡眼力。

守將能不能守城,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甚至還說得頭頭是道。

能有這份本事,並不是因為他們攻城的經驗多,而是全靠洪承疇饋贈的涼州守城條例。

當然,元帥府絕大多數人接觸到這冊書的時候,它並不叫這個名字,作者也不是洪承疇。

而是叫元帥守城冊,大家都以為作者是劉承宗。

這書就跟救荒定疫書、望遠鏡、羊絨罩甲、雁翎官刀、河曲大馬這些東西一樣。

隻要一個小兵立功,勳位從驍騎晉升三等九階折衝都尉的那一刻,甭管給不給實授差遣,反正這些玩意兒就全套都配發到手裡了。

左光先聽了這話就樂,他是出身榆林地主家庭的武舉人,考武舉之前就看過這冊書。

那守城冊的真名兒叫救命書,是萬曆年間刑部侍郎呂坤寫的。

萬曆年間,是大明的民間經濟、國家軍事正值盛極而衰的節點,呂坤在當時已經看見國朝積弊,經常疏指責萬曆,言辭極為激烈。

他的奏疏裡經常出現:

“陛下不視朝久,人心懈弛已極,奸邪窺伺已深,守衛官軍不應故事。”

“章奏不答,先朝未有。”

要麼急眼就直接開罵:

“臣觀陛下,不知天下之財止有此數,君欲富則天下貧,天下貧而君豈獨富?”

“今民生憔悴極矣,乃采辦日增,誅求益廣,斂萬姓之怨於一言,結九重之仇於四海,臣竊痛之!”

呂坤在萬曆二三十年,就已經知道,大明將來必有義軍蜂起,而天下成平日久,人人如處堂燕雀,因生活安定而失去警惕,等到戰爭來臨都不知該如何自救。

因此其任職所過之處多留下戰守書籍。

就比如其在山西的襄垣、大同任職過知縣,都在城裡刻石,告訴後人、百姓該如何守城。

等他告老還家,對河南老家寧陵的老城更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覺得這城實在不好守,便提議擴建城池,並專門為鄉鄰留下了救命書。

隻不過當時萬物具賤,人民生活優渥,根本沒人把呂坤的杞人憂天當回事。

甚至因為呂坤提議擴城,同鄉百姓十個有九個都在罵他,因為擴城要出錢、要搬遷嘛,給人們生活帶來了很大麻煩。

這救命書,也沒人在意。

隻不過後來城擴好了,呂坤也不在了,寧陵百姓對他的非議才變成毀譽參半……到如今崇禎年間,寧陵百姓住在呂坤擴建的新城裡,想起這個人,想必都是誇他的了。

不過當時有個寧陵進士叫王胤,對救命書非常感興趣,加以刻印,救命書這才得以刊行。

左光先看到的,就是王胤刻印的版本。

不過因為王胤從小寄養在寧陵喬家,所以叫喬胤。

倒是如今,這套救命書經洪承疇之手,落到劉獅子手裡改頭換麵,被配發元帥府全軍軍官,在西北一帶成了家喻戶曉的重要書籍。

彆的不說,左光先心裡對這冊書有什麼獨到之處再清楚不過。

元帥府這幫武夫,隨便挑個把總帶四五百人,往一座縣城裡駐仨月。

他們可能一勸不了農、二課不來稅,但抵禦幾千人的進攻,隻要火力差距沒離譜到無法防守,有糧食在手,守備一年半載恐怕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馬科隨便朝城看一眼,就能看出趙躋昌不會守城,就因為城牆的燈籠高高掛,把守兵照得明晃晃。

左光先催促道:“行了,大帥又不是叫我們來攻城的,你管他會不會守城,趕緊把信射去。”

馬科輕笑一聲,張弓搭箭,嗖地一聲,將信射城門樓。

趙躋昌本以為他們是來攻城的,但發現元帥軍甲騎居然給城射了封信,趕緊命人踩著梯子取下來。

一時間,城內縣丞、師爺紛紛聚在趙躋昌身側,舉火讓他看信,縣丞還問道:“縣尊,叛軍是要招降?”

趙躋昌卻麵色複雜,將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這才把信遞給縣丞,轉頭看向城下。

就見城下軍兵牽著驢車吱扭吱扭地來到城下,卸下數箱財貨。

“我是真不明白。”馬科搖頭看向那些木箱,轉頭對左光先問道:“大帥為何要將興平縣的財貨,運到鹹陽來,還讓鹹陽士紳贖買……又不是自家東西,誰會買啊?”

左光先卻不言語,仰著脖子看向城頭,半晌才道:“我看這城裡士紳,多半會買。”

那些箱子裡裝的,都是祖寬部從興平縣掠來的財貨,經過遼兵遴選,基本都是塊頭小、價值高的奇珍異寶。

開戰時,這些東西被藏在西邊的槐林裡,有三十多個遼兵看護,結果打了敗仗,遼兵推車向西逃竄,卻被興平縣西邊遊蕩的和碩特騎兵捉住,將財貨送到了劉承宗的營地。

金杯銀盞、琺琅玉器、羅帽緙披,還有些許書畫古董。

這些玩意兒對劉承宗沒用,卻也沒打算辜負關寧兵一番苦心搜羅,乾脆就做了定價,讓馬科和左光先運到鹹陽來,讓知縣召集士紳以平價采買。

唯獨一點很苛刻,劉承宗做的定價不是金銀銅錢,而是米糧、牲畜和鮮菜。

一方麵,由於早前蝗災的影響,關中平原的糧價也飛漲得厲害另一方麵,古董器物在這年頭也買不價。

此消彼長之下是,即使是平價,如果以金銀作價,實際買這批貨的人還是要虧不少。

但正如左光先預料的那樣,趙躋昌在城召集士紳,很快就向城下回書一封,告訴馬科和左光先,讓他們彆著急,城內正在商議能否把這批貨全吃下。

因為趙躋昌展開書信的第一眼就心動了。

劉承宗在信裡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他作亂的祖寬部騎兵已被擊潰、驅逐,讓他收容難民好好守城,以免治下百姓再被亂兵襲擊。

暫且不提劉承宗以叛軍首領的身份,給他這朝廷命官講這話帶來的違和感。

至少在趙躋昌心裡,認為劉承宗顯然沒有圍攻鹹陽的心思。

你不攻,我就不需要考慮戰守降逃的事兒。

有了這個基礎,趙躋昌覺得其他事情,讓士紳買點東西,似乎也不是太難商量的事兒。

正當城正商量采買事宜的時候,趙躋昌就聽見負責守衛渭陽門的衙役來報:“縣尊,一支叛兵自西麵來,奔馳極快,占領了城外的鹹陽渡!”

趙躋昌心想壞了:鹹陽城因這批財貨,已經沒了守城之心。

劉承宗啊劉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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