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他悔了 仙苑其靈 7233 字 5個月前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盤坐於蒲團,他本就有著天家貴胄的獨特氣質,再加上麵容過分清俊,便會讓人覺得冷漠疏離,不敢與他過分親近。

但李見素知道,李濬不是一個冰冷的人,隻是他的遭遇,讓他不敢再隨意相信任何人。

與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後,即刻立李濬為太子,他是一眾皇子中才德最為出眾的那個。

皇上向來勤儉,他在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壽辰上,以身作則,並不鋪張,隻在那宮中設了家宴,到場之人皆為皇室。

內侍端來一壺酒,此酒為皇上當年在府邸時,親手釀下的,隻此一壺,如今他成為天子,再看見時,心中不甚感慨。

“朕當初在府邸,沒有旁的嗜好,獨愛飲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許久未曾暢懷過。”

皇上說至此,端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拿到唇邊,忽然想到什麼,又將酒盞擱了下去。

皇上提議,要眾人來猜,誰能說出這酒的味道,這酒便賞賜給那人,不論男女,不論尊卑,在場眾人皆可。

沒有人喝過皇上親手釀的酒,怎麼能說出它的味道,一時間無人敢試,還是李忱身側的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鬥膽猜這酒是辛中帶甜。

皇上笑著擺手,說他錯了。

馬常侍一開頭,殿內眾人才開始紛紛猜測,不論皇子還是公主,甚至連某個妃嬪身後的宮婢,也站出來猜,場麵甚為熱鬨,猜什麼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聰慧的,稱這酒先苦後甜,寓意皇上曾經辛苦,後來苦儘甘來成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還說不對,他臉上笑意未減,眸中卻多少難掩失落。

直到李濬開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為澀。”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立即噤聲,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麵上也是一滯,然頃刻間便朗笑出聲。

眾人以為成為天子便是甘,卻不知身為一國之君,肩負重責,若有一絲行差出錯,便會落入史書,被後人口誅筆伐,他守護的從來不隻是國土,而是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百姓。

此等重任,怎會是甘甜,這是日後每一步都要反複思量,背負國之命運的艱澀。

這壺酒端來李濬麵前,父子二人舉杯共飲。

可正是這壺酒中,被人下了劇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會有人試毒,可這壺酒裡的毒,量多才會見效,皇上隻飲了一盞,略微有些頭暈,隻以為是酒精作用,並未多想,李濬卻是三盞之後,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個太醫署費儘心力也隻是暫時將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脈象薄弱。

皇上詔令天下名醫,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賞銀萬兩。

這當中有位醫者,自己無能為力,卻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遊醫,道家出身,名為不問散人,醫術甚高,擅長針灸,傳聞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讓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員去尋這不問散人。

而這位道者,正是李見素的阿翁,被茂王推舉入宮,為李濬醫治。

那時阿翁道:“臟器之毒很難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顧不得其他,連忙應允。

阿翁布針的醫術的確高絕,隻不至十日就穩了李濬脈象,可他的這雙腿,無法再行走。

“其實翁翁覺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徹底治好,少說也要七八年。”一日夜裡,阿翁揉著額頭與李見素道。

“那阿翁告訴今上了嗎?”李見素問他。

阿翁沒有回答她,隻望著屋外夜色,長歎一聲,“沒那麼容易。”

年少的她當時隻是覺得阿翁有些奇怪,卻並未多想,反而還鼓勵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勁,好好想想怎麼醫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著在她頭上拍了兩下。

阿翁的突然離世,讓李見素悲痛之餘,再度思量阿翁的話,才知在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時李見素剛至十三,她提著阿翁的藥箱,跪在殿中,對皇上與張貴妃道:“求陛下允民女為太子醫治。”

當初事關太子的腿腳,每次施針,屋中隻留近身侍者與阿翁,李見素到底是女子,年歲不大也不得入內。

所以乍一聽她此舉萬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來後,會指著那圖冊與她細細講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針。

此時的李見素年歲不大,卻已經習得阿翁針術。

“阿翁教過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見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麼能……能碰……”張貴妃沒有直說,但李見素也聽得出來她話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傷處又在腿腳。

“阿翁曾與我說過,我是醫者,隻問行醫之事。”李見素回道。

張貴妃欲言又止,“不,你年歲還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日後若是長大,此事傳了出去,你、你……你於女子身份,該如何自處?”

李見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臉上卻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平靜,“阿翁說,醫者,不問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眾人,房中僅剩他與李見素,一個時辰之後,合了藥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後,求醫者治我。”

此後,皇帝對外下令,誇她聰慧懂得醫理,讓她跟在太子身側,替太子調理飲食。

對內,隻有皇上張貴妃與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來按照不問散人的布針法子,在日日夜夜為太子施針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會猜不出那不問散人為何離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護住李見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見素與李濬,隻是醫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幾上,燃著一根香,這香還是李見素出宮前,特地為李濬調製的,裡麵加了靜心安神的草藥。

此刻香已燃至過半,遠處湖畔石廊上的李見素卻未曾朝他走來,隻在聽他出聲喚了一句之後,垂眸向這邊行了一禮,便遲遲不肯過來。

以前不會這樣的。

李濬抬手掐斷那縷青煙,指尖的灼燒感讓他忘卻了方才湧出的那股情緒。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麗的身影。

的確,是該不同的,她如今已經成親了,就如前日裡她與李湛時,阿娘與他說的那樣,見素出宮後不能再醫治他了,他們不再是醫患的關係,而是男女,男女之間該有彆。

李濬搓掉指尖灰塵,垂眸輕蹙眉宇。

不,這樣的話並不全對。

她如今是唐陽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與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談,有何懼怕?

這般想著,李濬再度看向不遠處那個身影,溫笑著再喚出聲,“素素,過來。”

說罷,湖麵揚起一陣微風,李濬咳了起來。

這麼多年的習慣,讓李見素一聽到李濬咳嗽,就會心裡一緊,她下意識動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麼,轉頭看向園口的方向,她探頭張望,問趙內侍,“世子怎地還未過來?”

趙內侍道:“奴婢也不知,許是因為聖上那邊還有事要交代,就來得遲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聲還在繼續,李見素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提步朝李濬走去。

她規矩行禮,他一如從前,冷厲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時帶著柔軟,他揮了揮手,示意她上前來坐。

矮長的案幾旁擱著兩張蒲團,李見素跪坐在他左側,比右側的那個蒲團遠了半米距離。

“怎地幾日未見,殿下氣色這樣差?”李見素一進水榭,就發現李濬神色疲憊,眼下還隱隱泛著烏青。

“忘了?”李濬朝她笑道,“應叫我阿兄。”

李見素乖巧頷首,“阿兄,怎麼咳起來了?”

她記得就是三日前,她還未成婚的時候,給李濬把過脈象,雖心有鬱結,但脈象平穩,不至於如眼前這般氣色。

一旁趙內侍倒了茶捧到李見素麵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們殿下這幾日幾乎夜夜未眠。”

李見素疑惑看他,“為何,不是給了安神的方子嗎?”

李濬揮退趙內侍,怨他多嘴,轉而對李見素道:“隻是你不在,有些不習慣罷了,無礙的。”

李見素這些年,每日都要給李濬施針,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個時辰,夜裡這一次,很多時候李濬自己都睡著了,連李見素起身離開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總覺得身旁空得厲害,就好似整個屋子都變得空曠起來。

“阿兄知道的,你腿腳上的經脈已無大礙,日後都不必再施針,隻需每日按壓穴位,多去練習行走,總有一日能起身而立。”李見素所言不假,李濬的腿從醫理上來講,已經恢複,隻是他這麼多年長時間未曾行走,如今同那嬰兒一般,需要慢慢練習,這個過程很辛苦,但不得不做。

這些李濬都知道,其實早在李見素快要及笄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她施針的醫術不比不問散人差,她總有一日會醫好自己,而那時以她的年紀,不能再留在他身側,所以李濬才會趕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張貴妃麵前。

張貴妃以為,他是要來求娶李見素的,張貴妃都做好了應允的準備,她不在乎李見素是何出身,在她眼中,李見素醫治自己的兒子,又醫治自己思慮過甚留下的頭疾毛病,這個人便是她張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李濬身邊,她反而安心了。

可李濬卻說,他求她收了李見素做義女。

張貴妃當即愣住,“你當真這樣想?我以為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說,”他冷冷地將她話音打斷,“那些話說出口,便是對她的褻瀆,也會證實謠言,這於她而言,不公。”

李濬似是對張蓉說,又似是在對自己說,“我同她,從來隻是醫患,若問情意,可為兄妹。”

這是他替他們想過的,最好的一個結果。

李濬重新點燃麵前的香,聞著這個味道,再看著李見素,心中那些鬱結似乎得到了短暫的釋懷,仿佛一切未變。

“他待你可好?”李濬問道。

李見素“嗯”了一聲,“阿兄不必掛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濬沒說話,抬手去拿玉盤中的牛乳果子,心裡卻不由想起方才李見素站在石廊那頭,不願過來的謹慎模樣,如果當真李湛很好,她為何會這般顧忌與他獨處?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李見素關切出聲。

李濬的記性這樣好,怎會記不住這些叮囑,但他這樣做,不就是為了看她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樣麼?

“好,我不吃,你吃。”李濬拿著牛乳果子遞去給她。

李見素又是猶豫了一下,半撐起身,朝他靠近,攤開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時候,他抬眼看向她,卻不知石廊那頭,闖入了一道身影。,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