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此刻也是神色茫然,微露疑惑。
——是真的茫然疑惑嗎?
其實也不是。
但人太聰明,太能體察上意,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作為一個孫女,天子向來疼愛的貼心小棉襖,成寧公主可以在涉及天子家事的時候機敏,卻不能在牽涉到國政的時候仍舊擁有如出一轍的敏銳。
這很危險。
她必須不明白。
這場宮宴起始於天子一時的心血來潮,也終結於天子的心灰意冷。
成寧公主同諸王一道向天子行禮,繼而畢恭畢敬的退出了大殿,邁過門檻,將將轉身的時候,她不露痕跡的將視線探到大殿之上,匆匆一瞥。
天子仍舊做在那冰冷又華麗的寶座之上,保持著他們離開時候一模一樣的姿勢,大抵是因為那寶座太過寬大高聳的緣故,竟然顯得他有些孤單和冷清。
可是成寧公主心頭卻無法生出同情,亦或者憐憫這類情緒來。
因為這種情緒,從來都是上位者對於下位者的施與和恩賜,她有什麼資格去同情隨時可以以合法亦或者不合法的手段,輕而易舉剝奪掉她性命和尊嚴的天子呢!
天生的敏銳與後天的曆練,讓她隱約能夠察覺到天子的失落與他那落寞的根源,但是局勢發展到這種程度,難道全都隻能怪罪於諸王嗎?
他們不敢猜,也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而麵對走錯一步必死的困局,他們隻能畏縮,隻能膽怯,易地而處,隻怕天子自己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
成寧公主當然是無法將這一切剖析給天子聽的。
天子能否聽得進去暫且不說,即便他真的明白這道理,他難道便會改嗎?
不會!
權力永遠都是天子心中至高無上的禁臠,為了它,天子可以殺掉任何人,就像是即便倒帶重來,天子也仍然會殺掉信王和吳王一樣!
所以說,她有什麼好同情天子的呢。
求仁得仁罷了。
……
春末的雨水尤且帶著幾分涼意,天子披著寬大的外袍,獨自在幽靜綿長的廊道裡前行,春風吹動了他的衣袍,也拂過了他的麵容。
他一路走到了景春殿。
年輕的後妃見到天子,那張花一樣的麵孔瞬間綻放出嬌美的笑靨,繼而殷切又溫柔的迎了上來。
皇帝雖老,富貴卻不老。
天子的手掌不帶任何感情的拂過那張年輕鮮活的麵龐,心裡卻沒有任何的悸動。
他想,這個春天,還真是有點冷啊。
……
出身北關的朝臣開始躋身京師,這也意味著鎮國公主的儲君之路打下了夯實的地基。
如今這旬月之間或許還看不出什麼來,但是再過上幾個月,倘若鎮國公主回京,就絕對不會發生如同孝懿太子一般遇襲身亡的故事了!
因為在天子的幫助下,鎮國公主已經將觸手伸到了帝都!
諸王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
眼看著侄女的位置越坐越穩,他們怎麼可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
劉徹的步子邁得很穩,立足北關,發展民生,增長人口,富足百姓,麵對戎狄的幾次來襲,都堅持保持守態,與此同時,卻又沒有停下練兵和儲蓄糧草的準備……
這一兩年間,朝中並不是沒有生過風波,但都被天子輕描淡寫的控製了下來,劉徹也不是沒有遭遇過打壓,但都被他等閒視之,輕飄飄的應付了過去。
軍隊,他有;民心,他有;錢貨,他有;朝中的支持者和十六衛之中的耳目,他也有。
事到如今,他怎麼可能輸?
而諸王也好,保守的舊臣們也好,對於他的得勢,都隻是冷眼旁觀,最起碼,並沒有將不豫之色顯露在表麵。
因為他們等得起。
近兩年間,天子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太醫院的防範也越發嚴密,尤其是幾位老成的太醫,幾乎吃住都在未央宮了。
沒有萬萬歲的人,天子……
他要死了啊!
……
某位親王府中的暗室裡,燈光昏暗,長史正同幕僚低聲耳語。
“宮裡的眼線拿到了一些藥渣……”
又有人說:“或許用不了幾日,天子便要傳召鎮國公主回京了。”
“鎮國公主羽翼已成,想要將其鏟除,隻怕沒那麼容易……”
“北關防範嚴密,帝都有太子妃與成寧公主坐鎮,還是在路上動手,更加穩妥一些……”
隱藏在暗處的陰謀,像是黑夜之中的蛛網,倏然間閃爍一下,很快隱遁無形。
未央宮裡。
天子躺在軟榻上,嘴唇微張,艱難的喘熄著。
他感覺心口上仿佛壓了一座巨山,重逾萬斤,他已經快要忘記痛快呼吸的滋味了。
“諸王都在做什麼啊?”
他問近臣。
近臣畢恭畢敬道:“諸位王爺都在府中為您祈福。”
天子忽然間笑了起來,因此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是在盼著朕快點死吧?!”
近臣默然不語。
天子的笑聲與咳嗽聲就在這時候停了下來,隻有那粗大的喘熄聲還在繼續。
半晌之後,他不無落寞的說了句:“都在盼著我死。”
近臣更不敢作聲了。
而殿外就在此時傳來定國公壓低了的回稟聲:“陛下,太子妃娘娘過來了,她還帶來了一個方士,說是或許能夠醫治您的病痛……”
天子躺在塌上,無言的喘熄了半晌,才發出了短促的一聲笑:“太醫都束手無策,方士便能醫治朕的病嗎?太子妃向來有智慧,如今怎麼也病急亂投醫了?”
定國公沒有做聲。
如是殿中奇異的靜默了半晌,天子終於有些疲憊的道了聲:“讓他們進來吧。”
太子妃年過四旬,因為喪夫的緣故,衣著向來簡素,然而氣度雍容高範,令人望而生敬。
她身後跟著個身著道袍的年輕男子,頭戴鬥笠,不辯麵容。
還沒等到天子床榻前,便被近侍們攔住:“天子駕前,豈有不露真容之理?”
卻聽那方士答道:“我此來是為天子醫病,露與不露麵容,又有什麼要緊?”
近侍們為之語滯,天子卻在這時候再度輕笑了起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什麼時候都不例外啊。
若是從前,近侍們早就直接下令把這個方士押出去了,可到了今日,卻難免的畏縮了起來。
因為他們侍奉天子已久,最知曉天子的情狀,所以也最了解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這個方士,是太子妃帶來的,既然天子也不曾發聲,他們又何必強出頭,得罪太子妃,這個極有可能是本朝第一位女帝之母的貴人呢?
天子想到此處,不由得心生嘲弄,若是換在從前,他早就下令把這群奴婢拉出去杖殺了,但是此時此刻,卻覺得好沒意思。
殺掉這群生了二心的奴婢,就能改變現狀嗎?
其實並不能。
於是他擺擺手,示意他們無需阻攔那方士,自己發聲問道:“你能醫朕的病,使朕延壽嗎?”
那方士道:“您身體上的病痛,我無能為力,但是,您心中的愁苦,我卻有辦法加以疏解。”
天子眉頭微皺,神色陰沉的盯著他:“醫治朕的心病,卻不知是什麼良藥?”~思~兔~在~線~閱~讀~
卻見那方士不慌不忙,一掀衣擺,跪於地上,抬手解開了所戴鬥笠:“這位良藥不是彆的,正是您麵前的小子我啊。”
第101章 霧草,野豬有掛23
天子側目去看,卻見到了一張年輕又明朗的麵孔。
這少年眉宇間有種近乎寡淡的笑意,而這笑意也使得他平添三分從容。
可那姿態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鄭重其事的向他拜道:“祖父,不孝之孫春郎,來向您請安了。”
饒是天子經曆過那麼多的風風雨雨,此時也不禁為之色變,然而天子畢竟是天子,幾瞬之後,他便反應過來,近乎嘲弄的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冷笑。
“嗬,”他說:“原來是你!”
天子的腦海中飛速的閃現過當年的事情,從代王與定安公主在出京祭拜亡父的時候遇襲,到那個因吳王而意外撞到他手裡的蘇姓女子,此後他以定安和親來考校諸王,再之後……
天子雙目定定的注視著他,眉宇間訝異之色一閃即逝:“當年,那封信——”
劉徹平靜的注視著他:“是我的手筆。”
天子的臉色變了。
他嘴唇動了動,情緒也有些明顯的起伏,好像有很多話想說,然後躊躇再三,卻不知是考慮到自己此時的身體,還是彆的什麼,最後他隻是問了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雖然天子沒有明確的講出來,但劉徹仍舊能夠瞬間了悟到他的未儘之言,並且做出相應的回應。
“我知道,您是不會送穎娘出塞和親的,甚至於,即便被提議的人選不是穎娘,而隻是一個平凡的宮女,您也不會同意的。”
“您真正介懷的從來都不是和親的人選,而是所有有可能承繼大位的親王們,都已經沒有了決戰大漠的血性與膽氣,也失去了厲兵秣馬、馳騁北疆的野望。”
“您即位之初便發出的豪言壯語,早已經無人記得,您貫徹了一生的執政方略,也沒有人想要承繼,我想,那時候您真的很失望吧?”
天子注視著他,眼底幽光閃爍不定:“那時候,出京的就是你嗎?”
“不,”劉徹道:“離開京城之前,和親隊伍裡的公主,一直都是穎娘。”
天子嗤笑一聲,伸出手臂,一側被東宮皇孫死而複生、甚至在天子麵前對答如流而驚呆了的近侍驟然回過神來,畢恭畢敬的近前幾分,順從天子的心意,將他攙扶起來,又要小心的往天子背後放置一個隱囊,卻被天子擺手揮退。
天子動作緩慢的坐直身體,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也顯得艱難。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這麼做了。
天子坐正身體,他的眼睛重新變得鋒銳起來,無形之中的殺氣,從他臉上縱橫的歲月紋路中源源不斷的釋放出來。
他厲聲喝道:“定國公何在?!”
太子妃神色微變,殿中近侍們也為之色撓。
卻聽殿外定國公恭聲應道:“是,臣在此。”
天子厲聲道:“傳召,令殿前持戟將士廊外待命,再使人封鎖京城十二門,諸皇子、公主無召不得出府,違令者斬!”
定國公震聲道:“是,臣遵命!”
太子妃立在一側,聽見身穿鎧甲的士兵們步上台階時發出的沉悶聲響,那是殺伐之氣的外露,她連帶著一顆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雙手蜷縮在衣袖裡,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瀕死的天子也是天子,哪怕是重病垂危,他也仍舊沒有失去他的權柄!
如若天子當真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