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辭根本無法想像,他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曲折,才會流落到齊國的宮廷,以至於認賊作父。
難道這就是天意嗎?
天意讓他們這對親兄弟分離,讓一人懷抱仇恨刺傷另一人,在後悔莫及甚至是因為熾烈愛意峰迴路轉的當口,又安排了他們的相認。
白衣劍尊失魂落魄,滿腦子都是厲愁方才離開時那絕望無言的一瞥。
「咚——」
他一邊往前走,踢開路上堆著的白骨,循著之前的記憶,機械般邁開腳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霧氣圍攏,前路茫茫,不見來時路。
越往前走,白骨便越深,最深的地方甚至生生沒過了宗辭的小腿,低頭便能看見空盪蕩的眼眶。
修真界存在了多少年,凡界存在了多少年,黃泉便存在了多少年。
厲愁那一劍,便是生生將黃泉遺跡盡數劈開,讓他們落到了整個深淵的底部,黃泉的中心。這裡多少屍骨沉眠於,說是一個巨大的填屍場也不為過。
萬千幽魂被黃泉鬼氣腐蝕,永遠消失在天地間,隻留下慘白髮黑的骨骸,在永遠無人造訪的無光地下發爛。
霧越來越大了,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蓋了過來。
宗辭甚至失去了方向,隻能一邊魂不守舍地走著,一邊大聲呼喚著厲愁的名字。
整個遺跡隻能聽到他迴盪的回音。
在失去了靈力的黃泉底部,修真者也同凡人無異。
鬼氣燒的宗辭靈魂生疼,他便一張一張往自己身上貼符篆。好在最底層鬼氣森森,幾乎沒有黃泉的不明生物存在。
看到符篆泛起的金色光環後,他又想起厲愁在方才墜落時便受了不輕的傷,內心不禁焦急萬分。
路越來越狹窄,骨頭堆的回音也慢悠悠迴盪,愈發短促。
前方應當是有什麼東西,阻礙了聲音的傳播。
宗辭連忙掏出火摺子點燃,高聲問:「阿愁,你在嗎?」
被他腳尖踢到的頭骨骨碌碌滾到麵前,忽而悶響,朝著下方滾落。
白衣劍尊皺了皺眉,將火摺子掰成兩半,抓著其中一半朝正前方擲去。
明亮的火焰獵獵燃燒著,在空中滑過一道明亮的軌跡,沒入深不見底的地界。
藉著剎那一瞬的火光,宗辭看見了黑色的深淵裂穀,看見了下方如同無聲洶湧流淌的弱水,看見火折被吞沒,滾落到更深處更嶙峋的邊界,被某種充滿陰冷惡意的不明物質吞沒。
忘川河底果然在這裡,穿過了遺跡的地底。
宗辭倒抽一口冷氣,迅速抽回前進的腳步。
也就是同時,那些從平地掀起的霧氣又開始了莫名的消退。
原先遮蔽視野,隻能看到身前數步的景象,如今卻是迅速消退,露出背後的真容。
幾步遠外是一條蜿蜒極深的幽沽,下方分明淌著忘川死水,卻奔騰不息,任何一點妄想飄過它上空的存在都會被直直拉下來,墜到河裡,連水花都不曾濺起就此湮滅。
這條河蘊含著極為可怕的因果,莫說是修真者了,恐怕連仙人落到裡麵都得去半條命。
可宗辭才退到一半,就生生定在了原地。
不遠處河床的亂石旁,玄色的背影正浴著血端坐石上。
男人的髮冠早已經不知道被扔到哪裡去了,就連宗辭也看不清他如今到底是怎樣一副神情,隻能費力地邁過橫貫在他們之間的白骨,舉著火摺子,低聲呼喚。
沒有應答。
宗辭看著他腳下的深淵萬丈,愈發心驚膽戰,就連腳步也不自覺放輕。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做。
對於宗辭來說,或許是親生兄弟失而復得的驚喜。對厲愁來說,便是一生背負的仇恨,就連活也活成了笑話。
就在宗辭快要接近那塊石頭旁時,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鬼域之主沒有回頭,像是要刻意避開什麼般,甚至連稱呼也不曾變更。
「......師兄,我們出不去了。」
在他的手邊,靜靜躺著一盞散髮著血紅色光芒的燈。
區別於之前隻有鎖魂燈芯時的血玉,燈身也在火光的掩映下明滅。
這是完整的鎖魂燈,也是他們一開始進入黃泉遺跡的目的。
「我們已經落到黃泉底部,看,那就是忘川河。」
厲愁指了指腳下的河水,背過身癡了般輕笑,「我們出不去了。」
聞言,白衣劍尊眼睫微動,「阿愁,你先從那裡過來。」
厲愁坐著的那塊石頭距離忘川不過一丈,但凡要是有一個不小心,恐怕就是萬劫不復。
宗辭看得心驚膽戰,甚至就連對厲愁說他們不能出去的話也無甚表示,而是盡量放柔聲音。
對於這個胞弟,他實在虧欠太多。
厲愁那時隻有一歲,連話都不會說,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再正常不過。
宗辭才是兄長,卻沒能盡到兄長應有的責任。中途明明有那麼多能夠相認的機會,明明在那個晚上,隻要他早些結束無謂的悲傷從太和殿出來,早些去到寢宮——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厲愁忽然歇斯底裡般咆哮,「閉嘴!」
他回頭,後背猙獰的傷口卻再次開始了淌血,觸目驚心。
鬼域之主看著腳下的河水,魂魄也似被抽空。
年幼坐將軍府垂堂,親眼目睹國破家亡。
輾轉紅塵,吃遍苦頭,忍辱負重,拜入清虛子門下,認仇人為師,臥薪嘗膽,步步為營。
誰知命運弄人,雖有國恨家仇卻也品味切骨之愛,可即便放下仇恨結局依舊未果。
心如死灰,投入鬼道千載,以血肉作軀,骨頭寫神。日日夜夜黃泉門前空守,似瘋也如癲,隻為守到那人轉世的魂。
到最後,千方百計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時孤注一擲也生了共赴死的勇氣。
卻是如此結局。
如此結局。
原來一切,都在國破那晚,被齊國左將軍一言道破。可惜局中人身處迷障,從不知該如何解。
「明明為仇恨而活,哈哈,仇恨。」
鬼域之主仰起頭大笑,笑得聲嘶力竭,「是不是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到頭來,就連你....師兄,就連你,也不過如此,才願意多看我一眼。」
如果他承認這一切。那他這一生,不僅是個笑話,就連一切的堅持,執著,甚至是唯一的愛意,也皆付空談。
徹頭徹尾的笑話。
「淩雲,不,宗辭。」
厲愁第一次這麼完整地稱呼這個名字,他一字一句,「你永遠不可能——」
「能出去。」
話說到一半,卻驟然被人打斷。
白衣劍尊就站在他的身後,強硬地將一樣東西塞到厲愁的懷裡。
鬼域之主瘋魔般的雙眸一滯,逐漸找回了些許神緒。
「這是上古隕石的碎片。可以無視空間的封鎖進行強製轉移。」
像是生怕厲愁不相信一般,宗辭解釋地格外耐心詳細,「我曾同你說過,你應當記得。千年前我被困在寂滅遺跡,便是僥倖得到一塊,死裡逃生。」
若是沒有其中這些波折,這塊隕石就是宗辭最後的底牌,也是他膽敢答應厲愁前來黃泉遺跡一探的底氣。
「鎖魂燈不是無所不能的神物物,早在進入黃泉遺跡前,我就做好了無法修補魂魄的準備。」明明是關係生死的話題,宗辭偏偏輕描淡寫,「阿愁總也比我清楚,若是我無法修補靈魂,我也不過再吊數月的命罷了——而你不同。」
「你的人生有價值,絕不是一個笑話。」
溫熱的手悄悄從背後繞過來,落到鬼域之主的手背,彷彿把那滾燙溫度也傳到活死人冰冷的軀體。
「阿愁,你是我等待了好久好久的奇跡。」
「是阿兄不好,當初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
白衣劍尊的聲音痛苦,「都是我的錯。」
厲愁沒有回話。
他定定地看著懷裡那塊其貌不揚的石頭,忽然回過頭。
宗辭這才發覺,他也同自己一樣,早已雙目滲血,淚流滿麵。‖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的聲音好輕好輕,「......隻有一塊,若是給了我,你又讓我如何活下去?」
「我本就是該死之人。」
宗辭笑了,一字一句道:「可阿愁,你不一樣。」
他本就是應該死去的人,可厲愁不同。
楚辭的弟弟就應該站在陽光底下,無憂無慮,永遠快樂,由兄長遮風擋雨就好。
可兄長失約了,兄長沒能做到。
那至少......至少要讓他擁有一段全新的人生。
「阿愁,我想看你成仙。」
厲愁也笑,笑卻不作聲。
許久後,他才攥著那塊石頭,「師兄,你還不懂嗎?」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依舊固執地稱呼他為師兄。
身為「厲愁」的一切都是假的。
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又怎麼可能失去這個人。
笑過後,他又將那塊猶然帶著餘溫的石頭貼到心口,緩緩地道。
「對不起,師兄,我說謊了。」
宗辭陡然升起一陣心悸般的恐慌,「你——」
可白衣劍尊的話再也沒能說出口。
因為玄衣男子忽然的俯身。
比鴻羽更輕,不偏不倚落在了宗辭的嘴角,一觸即分,輓留著一個不願醒來的美夢。
擺放在鬼域之主手邊的鎖魂燈驟然光芒大作。血紅色的光芒充斥這方無人造訪的地底角落,像是黃泉淌下的血淚。
宗辭發現自己被定在了原地。
「冷緒說的對,沒有靈魂能夠憑空修補,即便是完整的鎖魂燈,充其量也隻能當做橋樑的作用。可即便再多的靈魂,也無法修補仙人的魂魄。」
因為世間沒有另外一位仙人,所以也沒有人能夠以拆魂的方式為宗辭補魂。
可還有一個辦法。唯一一個辦法。
那曾經是厲愁寧願同他一起死,也不願意將他拱手讓人的方法。
厲愁還在笑,「師兄,你永遠也見不到我成仙了。」
「同師兄說的一樣,這也是我的選擇。」
說完這句話,他的神情反倒平復了下來,瘋狂中淡出冷靜,流著淚的雙眸燃起一簇足以焚盡世間的火。
冰冷的手反手握住溫熱的手。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鬼域之主的喉結滾動著,深邃狼狽到一塌糊塗的容顏在昏暗的地底模糊。
「厲愁心慕你。厲愁淩愁楚愁心慕你,都心慕你。輪迴轉世,不,沒有轉世。那就魂飛魄散,也一樣心慕你。」
他笑著,血淚糾纏著哽咽低聲懇求,「來生,我們不要再做兄弟了......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在血紅色的光芒下,宗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什麼也說不了。
鎖魂燈的光芒終止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