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紅鳥和白虎的話後,他內心陡然升起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心悸。
心魔誓?什麼心魔誓?
容斂深深擰眉。
也就是在這時,第二道劍光落下了。
白光褪去後,紅鳥的翅膀被割下一半,白虎頭顱身首分離。
也許是應和這場景,天空並未知會一聲,驟然下起雨。
驚雷落在原野,瓢潑大雨將屍首斷裂處濺出來的血盡數沖刷乾淨,了無痕跡。
「你——」
容斂正想開口,卻見麵前的劍客忽然回頭。
那雙黑眸如同深潭,內裡透不出一絲一毫的光,卻在乍然接觸到容斂身上那抹熱烈的紅時,一池冰水如同打破,悠悠然晃盪開,有了些漣漪。
他的眼裡,隻有一人的身影。
劍尊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被厚重雨幕遮擋,斷斷續續。
千年已過,神識早已衰落無比,能夠用出那兩劍已然消耗積攢的力量。
淩雲最終還是沒能說完。好在神識主人當初留下的意願已經完成。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電光將整個大地點地如同白晝。
閃電過後,原本懸在空中的白衣劍尊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被那閃電帶走,帶回了雲端之上。
一片大雨裡,紅衣男子腰間的佛牌悄無聲息地碎成了兩半。
容斂垂下手去,將斷裂的兩截佛牌置於掌心,久久不語。
片刻後,他重新收攏手心,眼尾的紅意在雨水沖刷下愈發冷酷。
地麵上,半死不活的紅鳥被一道看不見的力道生生抓起,青筋畢露。
「你方才說的心魔誓,究竟是什麼?」
紅鳥身受重傷,如今猶如待宰魚肉,自然是問什麼應什麼,絕不敢耍半點心機︰「回,回陛下的話......是淩雲劍尊,是...劍尊閣下曾經拿劍逼迫我們立誓,要我們永生不得與您...為敵。」
這段話如同尖刺般捅進容斂的心裡。
電閃雷鳴之中,妖狐暗金色的雙眸睜圓,隱疾發作,頭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
他忽然想起方才白衣劍尊幾欲消散時,說出的話。
不知為何,明明沒能聽到,看得也不甚明晰,容斂卻篤定地知曉他要說的是什麼。
清風朗月的劍尊,同記憶碎片裡少年清冷俊逸的容貌逐漸重合。
一個持劍回頭,一個從篝火級舉著烤雞抬眸,眼眸裡都映出了一抹張揚肆意的紅。
他們柔和了神色,輕聲喚道︰
「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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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
響雷撕裂夜空,墜入深不見底的峽穀,驚起陣陣飛鳥。
告別天機門主後,宗辭回了洞府。
雨下的大,將窗欞叩得砰砰響。
一天一夜的變故,宗辭難免疲憊,正準備和衣而眠,卻被聲音驚擾,於是跳下床榻走到木窗前,準備將撐著窗子的木條拿下。
主峰上的視線極好,俯視便能將北境大地一覽無餘納入眼底,一眼掃過去自然也能看到烏雲上突兀映出的深紅。
那邊是赤霄宮的地盤。
宗辭頓了一下,關窗的手絲毫未有猶豫。
關上窗子前,他下意識往另一頭看了眼。
合攏的半扇窗戶裡,桃樹隻映出一半,紛飛的花瓣散落。
桃樹下的半截輪椅,依舊靜止在原地,同道別時一模一樣。
朝著他所在的方向。
一時間,宗辭忽然覺得撐著窗板的手火燒火燎。
他不敢拉開窗子,反倒像是被燙著一般迅速鬆開。等到窗板砸落,滿室歸暗後,許久才回了神。
無情
雨還在下。
主峰上外一個洞府裡靜寂無比, 鏤空的銀色香爐裡盤起一圈圈白色燻香,緩緩在空中散開。
青衣鶴發的孩童端坐於蒲團上,雙眼緊閉,眉宇緊鎖。
清虛子先前察覺自己心境出了問題, 而這個問題不能再耽擱下去, 於是就暫且抽空閉了個短關。
他點上一支冷香後, 旋即入定, 全神貫注操縱著靈力在識海中遊弋。
事實上, 這已經不是清虛子第一次發現自己心境出問題了。
身為修真界數千年來唯一的道門魁首,清虛子的天賦自然無需多言,心境更是出了名的無情。
兩相對比之下,有心境問題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清虛子在進入修真界以前並不叫清虛子, 這是他拜入宗門後師尊為他改的道號。原本的他也沒有名字,而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
凡界並不太平,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陷入到戰火之中,王朝覆滅也不過在鐵騎刀戟交錯間。
一個國家的覆滅, 受罪的往往都是百姓。無數人因為戰爭失去了家庭, 淪為戰俘,流離失所。
興, 百姓苦, 亡, 也百姓苦。
生得越低,低到塵埃裡,越能看得見這世間百態。一個乞兒從凡塵裡打滾摸爬出來, 成功拜入天下第一宗,其中究竟有多麼艱難,誰也不得而知,所以清虛子的心性比之常人要更為穩固,堅定,也無情。
冥冥之中,他便是適合這條路的。
頂尖的天靈根,道心澄明,天生劍骨......這些天才有的標準配置他一個不差,甚至還是其中翹楚。
自從踏入修道一途,清虛子的光芒便開始卓顯,一路暢通無阻。
也許是因為這段過去,對於力量,清虛子也更為執著。他修的也是三千大道的上乘道法,無情道。
平心而論,他的確是一個無情之人。
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無甚牽掛,心思也藏得深,不曾與人有過深交。在旁人眼裡能夠用時間累積出來的交情,於清虛子這裡卻是完全行不通,不然當初在麵對自己入魔的道侶時,他也不會手起刀落,全無一絲慈悲可言。
清虛子隻做對的事,他隻做正確的事,也從不覺得自己存在做錯的可能。
入魔本就為世間所不容。入魔之人喪失理智,以殺入道,為禍四方。
修真界這些年為什麼對魔修人人喊打,是因為曾經出過太多以血為證的例子。且入魔又不可逆,魔念入腦後,即便修為再高,同樣沒有例外可言。
正因為如此,清虛子才完全不覺得殺了自己道侶有什麼不對的。
或者說,從墮魔的那一刻開始,對方就已經被魔念操縱。若是生了憐憫之心,放任不管,真正受苦受難的還不是普通人。
所以出劍時,清虛子沒有絲毫猶豫。
事後,雖然道侶的父親,也就是太衍宗的長老對他頗有微詞,卻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甚至在宗門大典上還得捏著鼻子感謝他。連聲謝道清虛子反應及時,這才沒有給太衍宗造成聲譽影響。
清虛子也得以因為此事,徹底遁入無情道,修為大大進步,跨級躋身大能行列。
隻是他依舊不懂,為什麼明明他做了對的事情,從那後旁人看他的視線卻滿是畏懼。
當然,他也不在意。
後來清虛子越爬越高,成為道門魁首,接任太衍宗掌門。
很多人都說,清虛子這個人,就像是一把衡量整個正道的標尺。他的一舉一動全無私情,也全然無情。這樣的人做道門魁首,便是極好的。
清虛也覺得極好,他生平在意的東西不多,既沒有親近的人,也沒有渴求之物,修為就是他唯一執著的東西。:-)思:-)兔:-)網:-)
凡是修道之人,都有著一個白日飛昇,羽化成仙的夢,清虛子自然不例外。
變故發生在那一年。
清虛子破天荒地收了一個徒弟。
他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樣有著驚人天賦,早早驚逢人生劇變,從此變得隱忍而成熟,沉默寡言,對力量有著十分直白的渴望和追求,並且願意付出一切。
從此,主峰隻有一人居住的洞府裡終於多了些人氣。
全修真界都知道,太衍宗的老祖有多麼寶貝他的首徒。
淩雲出門下山歷練,清虛子就請各個門派掌門先喝了一圈茶,喝完茶後才慢悠悠表示自己徒弟出門歷練,其他掌門都紛紛心神領會,表示一定會好好關照這位天下第一宗的小師叔。
淩雲被他的仇人算計,差點身死,清虛子就一劍掃平了他們宗門的山頭,罔顧修道之人最忌諱沾染的殺生因果,也要將那個仇人滿門屠下。當然那人也是該死,在修真界動他人的徒弟不亞於凡間動人子孫,但像清虛子這樣的還是少見。
淩雲因為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清虛子就以一個承諾換來傳說中的天品丹藥,這才救回弟子一命。
......太多太多。
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還有一些,是隻有清虛子才知道的。
天之驕子,越是木秀於林,迎來的風便會越猛烈。
這一點,當初入太衍宗的清虛子再清楚不過。
在他還沒有足夠實力的時候,在宗門裡也沒少遭過妒忌和算計。收了淩雲這個天資卓絕的大弟子後,清虛子刻意帶著他到各個峰主長老那裡去,讓所有人按頭認下這位新入門的小師叔,這才作罷。
淩雲以為自己所有悄悄瞞過師尊的事情,其實清虛子都基本知道地一清二楚,區別在於有些他偶爾會點明,有些他懶得說。
從來不會關心與自己無關之事的清虛,竟然也會考慮起自己飛昇後,這位大徒弟改何去何從,並且暗地裡為他鋪好路。
除了淩雲以外,清虛子這輩子從未對人如此上心過。
他帶著淩雲去齊國皇宮,斷了塵緣,入了無情道。
他看著淩雲同那狐狸少年作別,黯然失神,朝著無情道又邁一步。
他看著淩雲越發冰冷,看著天下人說劍尊之名不墮清虛門下首徒身份,看著少年一點一點長大,越來越像他。
直到——清虛子終於意識到的那一天。
渡劫期之後就是飛昇成仙,到了渡劫期後就不看重修為了,更加重要的是心境。若是心境無法突破,那終其一世,即使將渡劫期漫長的壽元耗盡,也是無法得道成仙的。
清虛子從大乘踏入渡劫已有百年,修為卻絲毫未變,近似冰封。
這個大弟子,對他的影響有些大了。
當清虛意識到的時候,淩雲對他的影響已經到了一種入木三分的地步。
體現在方方麵麵,雖然細微,卻無可忽視。
他一貫在修真界被人評價都是冷心冷清,無情至極。偏偏對淩雲,清虛總是無法真正狠下心來。
難道是自己隻收了一個弟子,缺少相處的緣故?
於是清虛子收了第二個弟子。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對第二個弟子的注意,遠遠不及淩雲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此時,他發現自己心境出了問題。
具體是什麼問題,清虛子反倒是當局者迷,霧裡看花,隻有隱約頭緒。
於是他當機立斷,卸下掌門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