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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還沒亮透,窗戶紙泛著柔和的青白色,整個屋子都籠罩在微明和薄暗交織的朦朧下。

顧春和盯著頭頂的承塵,花了很長時間才從迷蒙中清醒,這裡是英國公府,她在汴京,不在析津縣。

一年了,仍不習慣這裡的生活,尤其是醒來的時候,恍惚還在家裡。細細的塵埃在陽光中跳舞,母親站在玫瑰色的晨霧中,慈愛地衝她笑。

可她怎麼也看不清母親的臉。

心口的鈍痛擴散開來,逐漸蔓延到五臟六腑,她已經分不清身體什麼地方痛,什麼地方不痛了。

顧春和深深吸了口氣,把喉嚨裡的哽塞拚命壓了下去。

不能哭,外麵已有早起的人了,讓她們聽見再嚼舌頭,寄居籬下,不能任性。

她借著晦暗的天光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門。

清晨的花將開未開,帶著朝露,含著水氣,這時候折下來,放上一天也不會打蔫兒。

草地濕漉漉的,她提著柳條編的小籃子在花叢中來回穿梭,不多時繡鞋就被露水打濕了。已是仲春時節,白日間很暖,但一早一晚仍帶著涼意,濕鞋子穿在腳上,定然是不舒服的。

顧春和好像沒感覺,隻一心尋找合適的花兒。

汴京以插花為尚,老夫人也不例外,甚至屋子裡很少燃香,隻怕乾擾花兒的香氣。

一表三千裡,說是表姑娘,早不知道出了幾服了,也就她母親和老夫人沾親帶故。國公府能收留她,全憑老夫人對她母親的那點子情分。

她沒什麼好孝敬的,隻能跑跑腿、折幾枝花哄老人家歡心。幸好母親指點過她插花的技藝,不然她都不知道怎麼辦。

母親就算不在了,也仍然庇護著她。

幾縷晨曦從雲層破處跳蕩出來,但很快又被雲遮住了,清風帶著雨腥味撲過來。一兩點雨落在頭上,顧春和看看籃子裡的花,估摸著差不多夠用了,遮著頭急急忙忙往回走。

為了躲雨,更為了躲人。

果然,她剛從月洞門出來,就看見世子蔡伯玉負手立在樹下。

“顧妹妹。”蔡伯玉模樣俊逸,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偏笑容裡帶著率直無邪的孩子氣,把那股子風流勁兒衝淡了不少。

顧春和垂下眼眸,將蔡伯玉熾熱的目光阻擋在外,“世子。”

不甚明亮的天光中,她白皙細膩的肌膚散發著溫潤淡雅的柔光,眼睛蒙著霧一樣的水光,如夢似幻,就像霧氣氤氳的湖麵,神秘,溫和,帶著淡淡的憂傷,讓人忍不住追著她的眼睛看。

蔡伯玉的心癢酥酥的,似有千百隻毛茸茸的貓爪拂過,“好妹妹,好些日子不見你了,怎麼像是躲著我?”

顧春和頭垂得更低,“我得給老夫人送花去,去晚了,花就謝了。”

蔡伯玉是大夫人的心頭肉,今年十七,隻比她大一歲,還沒有定親。初見她時驚為天人,自此頻頻找借口探望她,要不就是各種的“偶遇”,次數多了,饒是木頭人也知道他什麼意思。

顧春和很有自知之明,英國公是一等公,也是大周朝唯一一個不用降等襲爵的爵位,自己既沒家世,又沒資財,嫁到國公府是絕無可能的。

她不想給人做妾,所以能避就避,能躲就躲,隻求時間長了,他那股新鮮勁過去,自己也能平靜度日。

“二弟,你又在淘氣!”大姑娘蔡嫻芷慢慢走來,適時解了顧春和的窘境,“母親那邊正在找你呢,說是舅舅要來,想是有話交代你,快去吧。”

蔡伯玉肉眼可見的蔫兒了,“我一見他就發怵,要不裝病得了……”

“彆說孩子氣的話,叫顧妹妹聽了笑話你,再說舅舅知道你病了,肯定會過來探望,到時候你不想見也得見了。”蔡嫻芷半哄半嚇唬,總算是把他打發走了。

顧春和輕輕籲口氣,“多謝大姐姐。”

蔡嫻芷搖頭笑笑,“方才鶴壽堂派人傳話,祖母犯了頭風,免了各處的請安,你陪我去亭子裡坐坐吧。”

顧春和看她走路姿勢有些僵硬,忙扶著她,“國公夫人又罰你了?”

“沒有,昨晚揀佛豆,跪的時間久了點。”

顧春和也替國公夫人揀過佛豆,一笸籮黃豆倒在地上,再一個一個揀起來,每揀一個念一聲佛號,一場下來,腰都要斷了。

大姑娘也難啊。

她是國公爺原配所出,親娘死得早,繼母又是個不好相與的,要不是老夫人明裡暗裡護著,嫡長女的尊榮都要沒了。

顧春和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憐惜。

同是沒娘的孩子,天然就多了些親近。

茫雨如膏,從天際簌簌而下,蔡嫻芷倚柱而坐,眉眼間沒有任何哀怨,她就是這樣,即便再不如意,鵝蛋臉上也是溫馨可人的淺笑。

說實話顧春和心裡是羨慕她的,自己遇事容易發慌,受刁難了就想哭,可從沒見過大姑娘哭過,那份鎮定和自信,莫名給人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

蔡嫻芷覺察到她的目光,伸手捏捏她的臉頰,“瞧瞧這皮膚,比剛剝了殼兒的雞蛋都光滑,竟真的不施粉黛,是不是她們又克扣你的份例了?”

“沒有的事,媽媽姐姐們待我很好。”顧春和急忙否認。

那些人明麵兒上規規矩矩的,其實都是難纏的攪事頭子,一個不對付,她們就說閒話下絆子,到最後吃悶虧的還是她自己。反正她也不愛用胭脂水粉,少給了就少了,犯不著為這事鬨不痛快。

蔡嫻芷點點她的鼻子,“你呀,過會兒我打發人給你送去。和你說過多少次,祖母已有了春秋,二嬸子大事小情每天不說一百件,也有大幾十件,忙的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你缺什麼少什麼,隻管問我要,臉皮就那麼薄?和我還客氣上了。”

顧春和眼圈發燙,忙低頭掩飾過去,“姐姐待我好,我心裡都記著呢。”

蔡嫻芷拍拍她的手,“我聽母親院子的人說,母親想把二弟送到舅舅軍中曆練,應該就是為這事找他。我估計成不了,母親舍得,祖母可舍不得。”

她口中的舅舅,正是國公夫人田氏同母異父的弟弟,當朝攝政王謝景明,十年來一直在邊關帶兵打仗,剛被官家召回京。

這事鬨得滿城風雨,有說官家對太子不放心,要用攝政王壓製太子。有說攝政王兵權太重,官家要除掉他,替太子掃清繼位的障礙。

國公府有老夫人壓著,誰也不敢明麵上議論,但連她都能知道個大概,可想私下大家聊得有多麼熱火朝天。

顧春和又不免奇怪,仗著老夫人的寵愛,世子連國公爺都不怎麼怕的,為什麼單單懼怕一個不常見麵的舅舅?可這事不方便打聽,隻能悶在肚子裡。

沒想到蔡嫻芷主動提起了攝政王。

“舅舅看著和藹,其實脾氣很不好,我們幾個都怕他,不知道哪裡不對就得罪他了。尤其是二弟,見了他就跟避貓鼠似的,嚇得渾身直哆嗦。這也難怪,畢竟……”蔡嫻芷壓低聲音,湊得更近了些,“舅舅屠過城。”

屠城!顧春和忍不住驚呼一聲。

“上萬條人命,百年的城池,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殺的是北遼人不假,可這殺孽也太重了,當時也有人反對,舅舅把那些人全都砍了頭。死的人太多,埋不過來,乾脆一把火燒了,整整燒了十天啊,方圓幾十裡都是骨肉燒焦的味兒……”

灰色的雲從西邊慢慢推上來,雨越下越緊,幾隻的黑蝴蝶離開花叢,像紙灰一樣在空中飄舞。顧春和靜靜地看著,身上一陣陣發寒。

“他就是這樣,容不得一點不同的聲音,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用在他身上最合適不過。”蔡嫻芷的聲音罕見地顫唞了,“母親一直看我不順眼,現在舅舅回來了,她更會有恃無恐,恐怕我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不會的,老夫人還在呢,再說國公爺是你親爹,怎麼也不會看著你受苦。”

“我爹性子太軟,早被母親拿捏得死死的。我的傻妹妹,你哪裡知道她的手段,隻消把我許配給表麵光鮮,內裡不堪的人家,就足夠了。”

顧春和沉默了,半晌才說:“你咬死不同意,她總不能綁著你上花轎。”

蔡嫻芷歎道:“誰知道呢……倒是你,平時和我走得太近,小心母親拿你撒氣。” 思 兔 文 檔 共 享 與 線 上 閱 讀

“沒事,過幾個月爹爹就會來接我,忍忍就過去了”

“忍啊忍啊,你就知道忍,不愛生事固然很好,不愛得罪人也說得過去,可做人不能太老實,受了委屈得讓人知道。欺軟怕硬,人性使然。”

顧春和無可奈何地笑笑,看著被雨點打得歪歪斜斜的浮萍說;“我和你們不同,在府裡就是無根無基的一葉浮萍罷了,一針一線都是你們家給的,還和你們一樣拿著月銀,哪有底氣說自己受委屈了?”

蔡嫻芷搖搖頭,轉而說道:“二十日李夫人辦花會,我們幾個姐妹都去,你也去吧,小小的年紀整天憋著屋裡,比經年的寡婦還要寂寥。”

“我剛出孝期,這些熱鬨事還是免了吧。”顧春和搖搖頭,又好奇,“哪個李夫人?”

蔡嫻芷答道,“東宮郡夫人李氏,就是小太孫的生母,現在風頭正旺,等閒沒人敢拂她的麵子,就是太子妃也要避其鋒芒。”

顧春和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半點血色全無。

“你怎麼了?”蔡嫻芷訝然,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怕得罪母親?太子和舅舅又沒撕破臉,你也太小心了!”

“不是,不是……”顧春和不知怎樣說才好,“我、我有點不舒服,我先走了。”

蔡嫻芷叫她:“下著雨呢,等丫鬟過來送傘再走。”

顧春和揮揮手,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中。

她並非怕得罪國公夫人,而是不知道看見李夫人時,自己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因為李夫人的弟弟,就是逼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第2章

雨點打在窗欞上,沙沙的響。

顧春和坐在桌前,呆呆捧著一根銀簪,臉上潮濕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是街頭最常見的蝴蝶紋素銀簪子,表麵已然有些發黃,這樣成色的簪子,府裡稍有體麵的丫鬟都瞧不上眼。

她卻因為這根簪子和母親鬨了起來。

母親給她及笄禮準備的是楊木簪,她不喜歡,“彆人家女兒的及笄禮都用鎏金簪子,最不濟也是銀簪,偏我的是木簪。”

母親說,等家裡寬裕了,定給她打一根金簪子。

她不依,“那我的及笄禮也過了。我都十五了,連件像樣的首飾沒有,又不是要鑲珠嵌寶的金簪子。”

她一向乖巧,以前過生日從沒提過任何要求,這次也不知怎的了,就想任性一回。

“小丫頭長大了,知道愛美了。”母親笑著摸摸她的頭。

生怕耽誤她的及笄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