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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寄生

“每一百個河蚌裡,隻有一個能孕育出珍珠。”

賣河蚌的小販係著臟兮兮的頭巾,粗製的廉價和服像抹布搭在他身上。

他在町人常行的土街上吆喝,從鱔魚床般的町家搬出一箱箱鮮活的河蚌,堆垛在土街邊,腥濕的雙手在紙子襦袢擦了擦,抖著腳將浸滿水的草鞋甩乾。

“但我家養的河蚌不一樣。每十個裡就有一個。”

小販朝來來往往的行人招攬,“蚌種和養蚌秘法是我從清國求來的。用這個秘法養出的珍珠蚌,產珠量是彆的蚌的十倍。”

這番措辭成功引起行人駐足,將河蚌團團圍住。本就狹窄的土街更堵了。

“今天,是我蚌熟開業之日,特此做個慶賀。”

小販拍了拍堆得比一人高的河蚌,“這裡有河蚌五垛,數目是整百隻。照這麼算下來,這裡麵有十隻河蚌是孕育珍珠的母貝。所以我在此定一個小遊戲……”

他特意做了個停頓,“由你指定河蚌,然後我當場開蚌。注意哦,一人隻有一次指定的機會。”

“如果蚌殼裡有珍珠,那麼不但珍珠歸你所有,你還會免費獲得一次繼續指定的機會,作為賣方我會贈你十斤河蚌;可如果沒有珍珠,你就要給我一百文的開蚌費。”

圍觀的人嘩然。

在江戶時代,珍珠極為寶貴,是稀罕難見的貢品,隻有公家和武家才有資格佩戴珍珠。一顆珍珠的價格是二十個小判金,這些錢能買下夠一個成年男子吃二十年的大米。

一百文確實貴,但萬一開到珍珠,哪怕隻有一顆,買者無異於一夜暴富。

好一個抽獎促銷的辦法。

“等一下。”

林清泉從人堆中走出,輕巧的木屐踩在濕泥裡,手上扇著紙扇,問那小販道:“如果我連開了兩隻珍珠母貝,還能不能免費再開第三次?”

“你能開到母貝就實屬不易,兩隻尚有微弱的可能。可三隻,根本是不可能的吧。”小販說,“不過,倘若你真有大運氣連開多隻母貝,我自然會如數履約,該贈給的河蚌也一個不少。”

林清泉笑笑,“那就好。我先來。”

所有河蚌傾倒在地,像氣球打靶那般排列整齊,以供指定開蚌。

河蚌的個頭有拳頭大,漆黑的殼上有一圈圈紋路。有些性格活潑的河蚌會把滑膩的舌頭吐出一點。

珍珠母貝和普通河蚌在外觀上並無二致,單從外觀完全不能做出辨彆,買者都是碰運氣盲選。

林清泉很快指定了一隻河蚌。

這河蚌禁閉雙殼,樣子平平無奇。小販瞟一眼,變得有些得意,臟黑的指甲蓋點了點蚌殼,“聽說,善吐沫的河蚌才更容易有珍珠。你怕是要給我一百文了。”

林清泉笑道:“有沒有珍珠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你助助興嘛。”

小販熟練地拿刀撬開,臉色變了。

黃嫩的軟肉還在活動,貝膜之下赫然裹著三顆珍珠。

“……運氣還真是好呢。頭一個就是珍珠母貝。請繼續指定吧。”

林清泉蹲在蚌堆前,用扇骨撥了撥幾個沉悶的河蚌,挑出了第二隻。

小販撬開後,臉上僵硬的笑掛不住了,“第二隻居……居然也有,還是五顆!”

林清泉笑著搖起紙扇,“既然你說如數履約,那就繼續開吧。”

結果就是十隻河蚌門戶大開,在如倒置沙漠般滾燙的正午烈日下,數十顆珍珠隔著薄薄的貝膜閃出虹一樣的光彩。

他連開十隻,隻隻都有珍珠。

圍觀人群發出驚歎,看完熱鬨紛紛散去,重歸擁擠熱鬨的町人街。這樣的商人把戲在町人街早已不新穎了。

從澡堂回家的穿浴衣的人和乾臟活的商販走在一起。江戶人好逸但也不惡勞。帶棚的壽司鋪和宰魚現場隻隔一張紙門;納豆翁挑擔子叫賣一盒三文;光膀子商販在石爐上製作的蒲燒鰻魚僅需十六文。風帶著熱烘烘的各種味道都有的飯香,從窄而深的街巷裡吹過。

小販站在飄滿飯香的風中,人都傻了。

母貝全被挑走,剩下的九十隻普通河蚌便失去了高價抽獎的資格。

這意味著他血本無歸,甚至還要倒貼百斤的河蚌,連家底都賠得不剩。

“你……你怎麼辨彆出來的?”小販拉住正在剔出珍珠裝入布袋的林清泉,雙眼通紅。

“我看出來的。”

“騙人的吧……河蚌長得都差不多,單從外麵怎麼看得出來?!”

“是真的。”林清泉收好布袋,彎腰從蚌堆挑出一隻依然是平平無奇的河蚌,掂量兩下,塞進小販手裡。

“實際上,你的產珠率比你想的還要高些。這一百個河蚌裡,珍珠母貝有十一個。我拿走十個,最值錢的這個就留給你。它裡麵有九顆珍珠,其中有三顆是紫的,相當珍貴,賣的錢足夠讓你捐給大名換來使用姓氏的權利。哦對了……”

林清泉繼續道:“打開時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裡麵有好幾條寄生蟲呐。”

小販顫唞著手打開河蚌,蚌內情況果然和林清泉說的完全符合。

他有被嚇到,“你,你怎麼知道的?”

“還是那句話,我看出來的。”

“不可能……”小販望向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看不清楚瞳孔,瞳仁比一般人更要大和黑,幽幽的像沒有底,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沒有人該有的光彩,就像是白樹脂和黑曜石的雕刻物。

小販下意識將一個詞說出口,“妖……妖怪!”

*

百斤河蚌裝了整整一輛牛車。

牛車由車夫牽引,林清泉坐在牛背上,手拿一紙包天婦羅蝦。

等到紙包裡的炸蝦吃得不剩幾個了,牛車也走到了家門口。

“四代目變成妖怪了!”

“胡說!四代目隻是眼睛有點怪,何來變成妖怪一說!”

“今早,他問我的右下頜是不是長了一顆歪掉的牙齒,還說那叫阻生齒什麼的。你說,他這就像是開了天眼,透過臉皮能看見牙齒,除了妖怪誰還能做到?”

“咦,四代目的眼睛可真奇怪啊。怎麼敏銳得嚇人呢。”

隔著一道青石圍牆,下人們的閒聊一字不落地傳進來。

他們正準備做飯,一邊議論紛紛,一邊用石臼把米飯打成年糕。廚房的小窗飄出炸豆腐和炸黑米的香氣,香氣穿過青綠的楓葉,翻過青石圍牆飄向更遠的地方。

“你說,四代目的眼睛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或許……是遭遇了暗襲。半個月前,四代目遭到刺殺,被人發現時滿臉都是血洞,尤其是眼睛被生生剜去,連眼皮都不見了,那恐怖的樣子誰見誰怕……”

“你可真會誇張。四代目五官健全。雙目被剜的人,怎麼可能重新長出一雙完好的新眼睛?!”

“事實正是如此。跟你說吧,四代目不僅重新長出眼睛,臉上的傷口也愈合得非常好,沒有留疤,連粉碎的骨頭都長好如初,容貌一點沒變。可自從長出新眼睛,他的視力就變得不像人了。”

“這真是離奇的怪談啊……”

林清泉跳下牛車,給了錢,隔著低矮的青石牆聽到下人們在閒聊。

“什麼嘛。原來在說主人不在家時才能說的話嘛。”林清泉在牆角自言自語。

他就是四代目。

更準確地說,是魂穿了被剜雙目的四代目。

自他穿越來到這江戶時代的島國,差不多四個月了。

在這個世界,他的身份是醫生。

巧的是,這名醫生叫小林清泉,隻比林清泉多了個小字。

小林清泉出生於醫生世家,家族世代經營一家中等規格的醫館。因為是家族的第四代傳人,下人們便尊稱他為“四代目”。

我本來是誰?

魂穿後這半個月,林清泉屢次自問。┅思┅兔┅在┅線┅閱┅讀┅

然而無論他怎麼回想,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林清泉,其他問題都是無解。

“你真不覺得,四代目成妖怪了嗎?他竟然可以看穿人的身體……”

“噓,小聲點,這話可不能亂說。”

“話說,你看過四代目的眼睛嗎?”

“沒有呢。我是外侍,哪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四代目。”

“那你聽我說:四代目的眼睛,變成了黑色……”

“你可真會說笑。大家的眼睛不都是黑的嗎?”

“不是正常的黑色。是那種……攝人心魄的黑,就像兩潭幽深不知底的死水。無論光線從哪個角度照,他的眼睛都不會冒出亮光。一旦和他對視,你就會情不自禁的愣住,頭腦一片空白,魂魄都被他的眼睛吸走似的。通常片刻後你才清醒過來,然後驚出一身冷汗,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這麼邪乎嗎?怪不得下人們最近在說……”

“說什麼?”

“說四代目會吃人!”

“這……”

“你想想,遇襲之後,四代目性情大變。就是從那時起,城裡開始有人無緣無故的失蹤,還包括我們家的一個下人。唉……不說了,背後議論供自己吃喝的主人大概要受到懲罰,我的胃好痛……”

林清泉幽靈似的突然出現,“你胃裡,半消化的橘子瓣和沒嚼爛的肉糜攪和在一起,能不疼嗎?”

下人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下,雙手內扣搭在膝蓋上,把脊背伏到最低的程度,行了一個標準的道歉禮。

“對不起!四代目!”

“這麼緊張麼,”林清泉道,“你的橫膈膜連著打了五個嗝呢。”

下人聽到這話更緊張了,“我錯了!我們不該議論主子。實在是對不起!””

視野中,一架血淋淋的身體在低伏。人體總共206塊骨頭相互連接,隨著磕頭的動作和肌肉相互配合地運動。血液一刻不停地流淌,心臟和無數動脈在搏動,五臟六腑各色器官擁擠得堆在腹腔。他甚至能看見人耳裡長度不足4毫米的鐙骨,那是人體最小的骨頭。

是的。林清泉可以視內。

隻要定睛一小會,視線就能透視過衣服和皮膚,直達血肉、骨頭和內臟,看到生命體的內部。

心跳、腸胃蠕動、腎臟排尿……人體精細又複雜的生理現象,全部一目了然。

就像做彩超,所有生物褪去皮囊,像張貼在醫學院裡的活體結構圖,展現在他眼裡。

這本來是魔胎的能力。

但以後是林清泉的了。

——外人隻道四代目的眼睛是怪談,被刀子剜掉又重新長出一雙。

隻有林清泉知道,在他魂穿後沒幾天,有一縷魔胎鑽進頭顱,掃清刀傷留下的細菌和腐肉,在那一刻化形成正常外觀的眼睛,定居在眼眶,魔胎強大的自愈力,讓他臉部的傷在極短的時間內完美恢複。

而魔胎,今後將作為外來的寄生物和宿主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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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