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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197 字 5個月前

但四周圍的人看上去與一般客人不同,赫連頌自然認得他們,向樓上看了一眼,“官家在哪間酒閣子?”

押班沒有細答,隻道:“樓上已經包圓了,王爺還是屈尊在散座暫歇吧。”

官家的行事手段依然如此,做得徹底,不讓你有插針的機會。赫連頌倒也沒有多言,轉身叮囑肅柔:“我就在樓下,有什麼事,你大聲喚我。”

肅柔應了,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方跟著押班拾階而上。待進了閣子,身後的直欞門雖拉上了,卻見臨河的支摘窗大開著。

潘樓的窗做得極大,幾乎占據整麵牆,因此河景與長至兩層樓高的玉蘭樹儘收眼底。官家就在窗前站著,穿一身天水碧的直裰,束發的玉帶隨風飄揚,單看背影,倒像個清朗的讀書人。

她斂神向他納了個福,“官家,妾來赴約了。”

他聽了,淡淡哦了聲,並沒有轉過身來。

有的話,不能麵對麵說,因為說不出口。他茫然望著船來船往的汴河,好半晌才道:“我前幾日的所作所為,應當讓你愈發對我深惡痛絕了吧!”

說沒有,未免太虛偽了,肅柔道:“官家必定有官家的考量,妾不敢妄議。”

他搖了搖頭,“我確實私心作祟了,想分開你們,想把你留在上京,即便遠遠看著你,我心裡也滿足。可是現在看來,好像我的努力都是徒勞,我拆不開你們,赫連寧願放棄爵位,也不願意和你和離。其實我不傻,我清楚他有恃無恐,因為隴右戰局吃緊,知道我不可能拿他怎麼樣……我真的不能拿他怎麼樣,我不甘得很,恨自己無能,也恨他太猖狂,我甚至想過殺了他,可終究是……不能。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十幾年的老友得罪了,喜歡的女人也憎恨我,我這孤家寡人,當得名副其實。你大約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篤定說喜歡你,就是出於後悔,就是出於妒忌。可那又怎麼樣,後悔嫉妒下產生的喜歡就不是喜歡嗎?我倒覺得這樣的感情,才更加刻肌刻骨。”

他說得很透徹,當羞於啟齒的內心能夠不加遮掩地坦露出來時,好像就沒有那麼猥瑣不堪了。

肅柔從他的話裡窺出了一點絕望,正因為這份絕望,讓這場談話變得誠懇了很多。

她心頭平靜下來,娓娓道:“官家大可不必如此,其實您可曾想過,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為娶我的是介然,或許換了彆人,官家就不會如此難以釋懷了。”

好像也不無道理,好友之間多少會存著點較勁的心思,大抵還是各自身處的立場不同,年紀越大,友情就越不純粹。

官家輕舒了口氣,“昨日長公主受你所托進宮來,說了好大一套,我想了又想,是該有個了結了。”他說著,轉過身來,視線輕飄飄掃了掃直欞門,“他在樓下等著,還是長話短說,也免於誤會。我喜歡你,是真的,三五年間未必能忘得了你,所以你此去隴右,若是他對你不好,你想回頭的時候,我就在上京等著你。”

肅柔點了點頭,雖然心裡知道,即便赫連頌負了她,她也不會再回上京,但還是要承官家的情,至少為她提供了一條退路。

那雙眼睛又向她望來,從滿含眷戀,慢慢變得冷若冰霜,“我原想讓赫連帶走那妾侍,利用母子之情,鞏固隴右與上京的聯係,但現在看來是徒勞了。他想帶你一起走,也罷,我讓你們走,畢竟張家滿門的性命,對你來說比那庶子重要得多。”他說罷,無情地笑了笑,“既然不談私欲,那咱們就談一談大局。我隻要你記住一條,隴右安,則張家安,若是隴右有任何異動,那麼張家的處境就危險了。你是張家至親骨肉,一定會替我管束住將來的武康王,是嗎,嗣王妃?”

第106章

肅柔忽然大大鬆了口氣,相較於官家的情話綿綿,她更願意這樣鋒棱畢現,卻坦蕩直接的溝通。

她說是,“官家,赫連氏一向忠於朝廷,從武康王願意送嫡長子進京為質子起,隴右就已經臣服於先帝了。這些年介然與官家同窗讀書,一起長大,你們曾是最好的朋友,縱是走了些彎路,也是因各自立場不同,說開了,大可不計前嫌。再者,官家雄才大略,怎麼能看不清介然的心呢,他既娶了上京的女子,就是在向官家表明決心,日後也會長久效忠官家,否則何必留下這麼一大家子把柄,受人牽製。今日官家這樣告誡我,我也向官家表明心跡,自然儘我所能,時刻勸諫督促丈夫,請官家放心。”

官家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你父親忠勇,為朝廷幾番出生入死,我料虎父無犬女,你也定會繼承令尊衣缽的。至於張家的前程,你不必掛心,你的叔伯兄弟們,我自會看顧,不會埋沒了他們的才能。說了這半日,我隻要你明白,有功於朝廷的,我必不會虧待,但若是有負於朝廷,那麼屆時君威如山,我也不會心慈手軟。”

肅柔道是,“官家的話我銘記於心,絕不敢忘,就請官家看著我們夫婦的決心吧。”

官家滿意了,複又換上了一副溫和麵貌,切切叮囑著:“此去隴右,山高水長,望你事事小心。你是禁中長大的,隻怕受不得邊關的水土,若是呆不慣,就早些回來吧,上京才是你的根。”

話說到這裡,已是虛與委蛇,肅柔微嗬了嗬腰道:“也請官家保重,妾與介然就算遠在他鄉,也會日夜祝禱我主聖躬康健的。”

然後他便沉默下來,沒有再說話,靜靜看了她好久。

很多情緒從心頭湯湯流過,再多的眷戀與不舍,到這裡勢必要作了斷。反正都是輸,最後的故作凶狠,仿佛能夠找補回一點麵子。

他長歎了口氣,終於調開了視線,抬手指了指門上,“走吧,他還在等著你。”

她聽了,後退一步雙手加眉,向他行禮,最後道一句:“多謝官家。”

他看著她俯下`身,青黛的領緣襯托出白淨的脖頸,那樣的玲瓏姿態,可惜,與自己無緣。

都淡了、散了……他閉了閉眼,重新轉身望向窗外。

靜靜流淌的汴河,很大程度上像極了他的人生。河麵上商船、漕船往來,還有畫舫小舟遊曳,那麼擁擠的一輩子,少了一葉扁舟,其實也不算什麼。

雙眼怔怔,不敢調開視線,隻聽得身後腳步聲漸去漸遠,忽然消失了。有一瞬他生出奢望來,誤以為她停在檻前還未離開,忙匆匆轉過身來看。結果自然是空歡喜一場,門前空空,人早已經不見了。

鬼使神差走上回廊,這裡正可看見他們的背影,確實很般配,合該是一對。他心裡的不甘,最終隻能化作喟然長歎,頹敗地吩咐內侍:“回去吧。”

潘樓內盤桓的諸班直潮水一樣隨之退散,這時候徘徊在後院的人才敢走進廳堂內。大家想私議,卻又沒這膽量,反正知道先前的貴客不是小人物,這樣興師動眾隻為寥寥幾句話,過賣連茶水和點心都沒來得及送,人就走光了……

掌櫃見他們探頭探腦,扯著嗓子嗬斥起來:“都愣著乾什麼?管住嘴,吃好飯,不該你們過問的事少打探。都無事可做了嗎?桌椅收拾了嗎?後廚菜色預備了嗎?還有前頭的香,換了沒有?”一麵大聲驅策,“下半晌曹太尉家要來擺宴的,訂的隆盛花籃什麼時候運來,還不快打發人去排辦局看看!”

一頓安排,所有人的魂兒都歸了位,立刻紛紛忙活起來。剛才的大陣仗,很快就被拋到腦後,畢竟上京王侯將相雲集,天子腳下哪有什麼新鮮事。熱鬨看過就忘了,倒不如多去想想怎麼討好客人,怎麼多得幾個賞錢,來得實惠。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網①友①整①理①上①傳①

那廂馬車裡,肅柔將官家交代的話,如數轉達了赫連頌,說完嗟歎,“這樣也好,乾脆攤開了,各自心裡都有數。一個孩子,再加上張家滿門,已經足夠拿捏咱們了。不過……隴右不會有異心吧?我闔家都在上京,官家這樣一說,我竟有些怕。”

他失笑,“官家小人之心,你也小人之心嗎?赫連氏蟄伏了太多年,已經沒了進軍蘭州的底氣,哪來的異心!當初朝廷招安,也是經過多番權衡,爹爹才答應下來的。匈奴軍固然驍勇,但連年作戰早就露出疲態,占據隴右之後朝廷又給予優待,與其四處征戰,不如休養生息。再說那地方山高皇帝遠,有吃有喝繁華富庶,沒人會思變。所以你不用擔心,爹爹不會興兵,我自然更不會。咱們回到隴右,不過是換個更自由的地方過日子而已,等清理了門戶,後顧無憂了,生他幾個兒女,享我們的天倫之樂吧。”

她這才放心,倚在他肩頭道:“我記得你說過,要帶我去看一看爹爹征戰過的熱土,那時候我還不屑得很,沒想到如今竟要成真了。”

所以緣分就是這麼奇妙,他的唇角勾出一點笑意,溫聲道:“是啊,隴右是個好地方,雖不似上京精致,但絕對比上京精彩。我曾聽嶽父大人說過,他說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帶妻兒來隴右看看,現在他未能做到的遺願,我代他實現,我敢打包票,你會喜歡那裡的。”說罷微頓了下,又道,“不過既要走,我想還是快些動身,免得夜長夢多。我已經事先命人在芙蓉渡預備了船,船上用度都是現成的,你隻需帶上隨身要緊的東西就好。從上京乘船,一路往西到河中府,屆時我會安排人接應你入西寧州的。隻是這一程一半是水路,一半是陸路,難免會受些顛簸,要辛苦娘子了。”

肅柔很意外,“聽你的意思……不和我同行嗎?”

他嗯了聲,“我要快馬趕回隴右,先平定了戰事,才好掃清前路迎接你。”

肅柔心裡不由揪起來,也知道隴右有戰事,他不可能優哉遊哉陪她慢慢返回。自己到這時方才明白繼母的感受,為什麼當初她會對武將百般嫌棄,一心想給女孩子們找文官。

“長途跋涉,回去又要打仗,身子怎麼受得住啊……”

他笑著和她打趣,“我的身子好不好,娘子還能不知道嗎。這一身的勇武無處可用,當然要回去大殺一番。”

沒正經的調侃,自然引來她的抱怨。

他喜歡看她紅著臉嘟囔的樣子,不那麼四平八穩,像個無措的小姑娘。他望了她很久,慢慢心裡盈滿感激,牽過她的手道:“多謝娘子,願意離鄉背井,跟我去那麼遠的地方。”

肅柔抿唇淺笑,“那是因為官人值得托付啊。官家這回的損招,其實也幫了你,否則我心裡還沒底呢,不知將來你會不會變心,會不會辜負我。”

他也承情,討乖道:“所以還是應當感激官家的一片苦心,替我創造了表現的良機。就為這,我也會一心一意替他守邊關的,畢竟他不仁,我不能不義。”

這也算以德報怨吧,肅柔心裡踏實下來,經曆這樣一番驚心動魄,往後的日子,應當可以平穩無虞地度過了。

及到第二日,赫連頌終於還是重返朝堂,當著文武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