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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看向靖侯。

這位耄耋老人身材佝僂著,眼皮耷拉下來, 覆住了眼珠, 讓他看起來像是沒有睡醒, 沒有精神。隻有在偶爾抬眼看人的時候,才會從眼底泄出一抹精光,讓人驚詫地發現,他的眼珠竟沒有變得渾濁,依然精明透徹。

賀星回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 提出了立女戶之事。或許是因為疼愛女兒, 希望她能夠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或許隻是在揣摩賀星回的心思,認為她需要這樣一麵旗幟。但無論因為什麼,他開了這個口, 賀星回就很高興。

她樂於看到這種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變化。

靖侯會不知道立女戶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嗎?不,他出身民間, 曆經起伏, 隻會比張本中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他仍然開了口, 無論是父愛還是大局觀, 都足以令人欽佩讚歎。

這個世界不是屬於某個人的,社會發展更不是她一個人就能推動。所以每一次,在自己接觸的人身上看到這種閃光點,賀星回都會忍不住振奮。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抬頭問,“靖侯的想法,諸卿以為如何?”

張本中動了動唇,本能地想反駁,又覺得這情況似乎不太妙,最終隻道,“殿下,茲事體大,非一時一刻能有結果。不如等到朝會時,令眾臣具折上奏,闡明利害。”

“今日雖然不是朝會,但我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賀星回似笑非笑地道,“況且又不是此刻就出結果,隻是問問你們的意思。”

她說著,又看向靖侯,“如此,也好讓靖侯他老人家安心。”

靖侯已經重新坐了下來,聽她提到自己,就坐得端正了些,“多謝殿下-體恤,還請諸位同僚口下留情呐!”

年紀大就是好啊!賀星回忍不住想,這種話都可以厚著臉皮說出來。什麼時候,她才能理直氣壯地對群臣說:有些話我聽了不高興,你們不許多提?

張本中聞言,隻得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不出所料地發現,在場眾人之中,屬於南派世家這個陣營的,就隻有寥寥二三人。

這讓他禁不住悚然一驚:什麼時候,賀星回的勢力已經壯大到這個地步了?

當然,這些人並不全都是她的人,但至少此刻,在眼下這件事情上,他們都有誌一同地站在她那一邊。

不過最讓張本中生氣的是,他一看過去,那幾人就不自覺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很顯然,他們並不想站出來反對賀星回的主張。

其實看看這幾人的身份,這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六部之中,戶部,兵部和禮部都偏向賀星回,吏部不必提,那就隻剩下刑部和工部了。這種功能性更強的部門,平時根本沒什麼存在感,隻有做事或者背鍋的時候才會想到他們。自然而然,能夠在這兩部任職的,不是被排擠,就是不起眼。

雖然同樣出身世家,但他們身上沒有半點掌權者身上的驕縱奢靡,反倒隨遇而安、樂天知命。

張本中平時喜歡這種不爭不搶,現在倒是發愁了。

而賀星回已經在催促了,“張卿方才的意思,似乎對此事頗有見解,正該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才是。放心,這是正事,我保證看住靖侯,不讓他罵你。”

張本中:“……”

最終,他還是隻能自己硬著頭皮上,“自古以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婦人持家教子。這女戶之事一出,必令人心浮動,豈是善政?”

“這話叫人好生不解。”賀星回聞言麵露疑惑,“讓女人立戶,就會造成人心浮動,中間的邏輯,我倒沒想明白。還是說——張大人以為,女性會更願意選擇單獨立戶,而非在後宅持家教子麼?”

馮夫人是頭一回聽到賀星回跟重臣們說話的樣子,心內早就翻起了滔天巨浪。她那種沉穩篤定,仿佛任何事都不會成為阻礙的氣質,本已令人心折,如今對上掌握權勢的朝臣,卻能將對方死死壓製住,就更叫人拜服了。

在馮夫人的一生中,隻見過女人在男人麵前做小伏低、拚命忍讓,哪裡見過這等強勢的做派?——世人眼中,她可能就已經是女子之中難得強勢的了,與賀星回一比,卻仿佛孩童扮大人一般可笑。

她於惶恐之中,又不免生出幾分痛快與雄心。

難怪陸裳說,權力可以模糊人的性彆,難怪她覺得隻要到了皇後身邊,就是踏上了一條通天的坦途。

馮夫人心潮澎湃,明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言,但聽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尖刻地嘲諷了一句,“殿下,或許是因為張大人也知道,這種在後宅相夫教子,事事依附丈夫,看旁人臉色過活的日子並不好過。所以生怕立女戶的政策一出,所有女人都恨不得立刻從家裡逃出來。”

張本中聞言漲紅了臉,氣的。

他不是沒有話能反駁馮夫人。女人享受了男性提供的諸多好處,自然就該安分守己地待在後院,把家裡照料好,讓男人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在外麵做事。

千百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做的,那他就是對的。不甘於此的女人,就是不安分,就是不知足,就應該受到教訓!

可是這些話,他敢當著賀星回的麵說出口嗎?

這天底下最為離經叛道的一個女人,就坐在他麵前,他說這些話,跟指著她的鼻子罵有什麼區彆?

見他不說話,賀星回便道,“若當真如此,那這個女戶就更該立了。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女人,也不必因為無路可走,就隻能留在後宅之中,忍讓……”

“殿下,臣並無此意!”張本中聽不下去了,出聲打斷,情急之下,隨便扯了一個理由,“臣隻是覺得……‘父母在,不分家’,讓女子單獨立戶,豈不背離了這種風俗?”

“我倒覺得,這‘父母在,不分家’,說的並不是女兒。”馮夫人上回接話,沒被斥責,這回也立刻反駁道,“女兒應該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才是。”

賀星回聽得笑了起來,“這話倒也有理。”她像是認真地想了想,才對張本中道,“其實這也不難,張卿若是願意提議讓女兒繼承家業,那想來天下女子也願意留在家中奉養父母,絕不分家。”

張本中深吸了一口氣,情知今日是討不到便宜了。他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進宮。

他當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提什麼讓女兒繼承家業。

而他也不能不承認,不能繼承家業,遲早都會出嫁的女兒,確實在很多時候被視作外人。

除此之外,他心底隱隱竟生出了幾分害怕,怕賀星回並不是隨口說笑,而是真的想讓女子承家。於是他立刻正色道,“殿下莫要說笑了,若真有人如此提議,那可是要翻天的。”

沒有這種想法最好,有也要趕緊打住!

“張大人實在過慮了。”直到這時候,韓青才上前一步,開口道,“殿下之意,也隻是為了讓那些走投無路的女子,能有一條路可走<並非是要讓天下女子都單獨立戶。支撐門戶並非易事,想來隻要日子和美,縱然有這樣的政策,也沒有幾個女子會選擇立戶。”

“令公所言甚是。”嚴文淵也說,“朝廷素來鼓勵民間分戶,如此人口才可迅速增蕃,既然如此,女子立戶,又有何不可?”

其實還不止,朝廷鼓勵民間分戶,多少有點削弱宗族勢力的意思,而且借由這個機會,也可以清查出更多的人口。——在這個時代,隱民、隱田、隱戶,實在是多不勝數。

這二人一個曉之以情,一個動之以理,徹底奠定了此事的基調,其他人自然更不會唱反調,紛紛出聲附和。

賀星回這才笑著對靖侯道,“看來眾卿都不反對,靖侯可以安心了。”

“老臣多謝殿下-體恤。”靖侯又開始抹眼淚,“如此,老臣就是死也安心了。”

賀星回又是一番安撫,然後才令眾人散了。

出宮的路上,張本中慢慢冷靜下來,才終於意識到,自己進宮一趟,並不是為了跟人爭辯這立女戶之事。他明明是為了馮夫人和離的事入宮,想要勸說賀星回不要輕易開這個口子的。⑦思⑦兔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線⑦上⑦閱⑦讀⑦

不過事已至此,張本中也意識到,賀星回說不定是讚同和離的。說與不說,也就沒什麼分彆了。

……

立女戶之事,雖然議論紛紛,但很快就在早朝時通過,頒行天下了。

事實上,這事並沒有在民間掀起多少波瀾。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民間俗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對於這些底層百姓來說,婚姻是結合兩個人甚至兩個家庭的力量,共同對抗生存困境,如此才能活得不那麼艱難。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會去考慮什麼立女戶的事。

一個女人支撐門戶,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倒是世家女眷們,私底下都在議論這件事。

之所以是私底下,是因為大多數男性都跟張本中差不多,聽不得此事。但他們卻不知道,越是如此,女人們就越是在意,等男人們出門去辦正事,她們便聚集起來,暢所欲言。

這件事聽起來雖然荒唐,但在這些世家女眷看來,卻並不是異想天開。

因為她們基本上都有自己的資產,田地、莊子、店鋪乃至一筆數額不小的現錢,這些都是嫁妝之中一定會包涵的。至於布帛和首飾,同樣可以直接當成錢來用。

也就是說,縱然離開家裡,她們也完全可以養活自己。就像馮夫人從戴家搬出來,雖然隻帶走了自己的嫁妝,卻也沒有為錢財發愁過。

她們所慮者,無非是一沒有名分,二沒有庇護。

如今朝廷出了這樣的政策,名分就有了。真正讓她們難以采取行動的,其實是第二條。

誠如韓青所說,頂門立戶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不說經營管理上的難處,也不說每年的賦稅、徭役和各種攤派,就說街麵上那些地痞流氓,衙門裡的官差胥吏,都不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沒有世家的庇護,一個坐擁大筆資產的獨身女性,簡直像是一塊沒有主的肉,任何人見了都會垂涎三尺。

這些事,女人們能想到,男人們自然也能。

所以雖然掀起了一陣議論,但最終,日子卻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察覺到這一點,張本中鬆了一口氣,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多慮了。他本以為,這事一出,至少會有幾個跟風的。不過他也不急,相信她們吃了教訓,就會老實下來。不過如今一個都沒有,倒是省事了。

早知如此,當時根本沒有必要在宮中據理力爭,白受了一番冷嘲熱諷。

他卻不知道,女人是這世上最堅韌、最能忍耐的生物,她們可以輕易地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是那顆被賀星回播撒下的種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她們心底紮下了根,隻等著一點點雨露的滋潤,就破土而出。

……

這件事對賀星回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