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去,越來越少。
推門走到院中,正碰見前來診治的沈禦醫,後麵跟著一個婢子,手上托盤擱著一碗藥。
“殿下。”沈禦醫行禮,將藥箱往身後一搭。
傅元承視線落在那碗藥上,直到婢子進屋:“怎麼樣?”
沈禦醫看看人臉色,小聲道:“最後一幅藥,喝過這三碗,任憑以前發生過什麼,她也不會再記起來。”
“三碗。”傅元承齒間琢磨著。
第一碗他看著她喝下;第二碗,他強行喂她喝下;如今隻剩下最後一碗,今夜過後,她就會永遠留下來,再不會離開。
“隻是,”沈禦醫還是開口提醒,“她若喝下,世間便沒有解藥讓她還複。”
一個人有過往那才是完整的,沒了過往她知道自己是誰?時日久了,莫不就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傅元承揮揮手,沈太醫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回到臥房,蔚茵坐在柔和的燭光中,婢子送來的那碗藥正擺在她身旁的桌上。見傅元承進來,她對著他笑。
傅元承彆開眼,走到桌邊,手指搭上碗沿。
“有些燙,我放著涼一會兒。”蔚茵道,兩隻玉足靜靜泡在深褐色的盆中,“總覺得這樣泡著,渾身都很暖和。”
傅元承端起藥碗,指尖發緊,盯著黑乎乎的藥汁,眸色深沉。
蔚茵從他手裡接過那碗藥的時候仍舊是笑著的,眼中盛著璀璨的光:“傷寒藥嗎?”
“不是,”傅元承鬆開手指,盯上她的笑靨,“頭疾的,喝了就會好。”
“嗯。”蔚茵應下,雙手端著碗沿,垂下眼簾遮住酸澀。
苦澀的藥味鑽進鼻子,表麵浮著一層藥渣,是她記著的味道。前兩次,喝下這藥之後,她便昏睡過去,好不容易記起的片段消失,仿佛隻是夢。
第一次她隻咽下一口,那些片段後來可以死而複生,可第二次昏迷中被喂下的是一整服藥,那些影像徹底散開……
她的麵上不變,將碗湊近嘴唇,抬頭看了眼傅元承,他亦站在那兒看她,似乎在等她喝下。
“咳咳……”蔚茵抿了一口,好像是被藥嗆到而咳了起來,順手將藥碗放回桌上,捂著自己的%e8%83%b8口。
傅元承上前去,伸手為她順著後背,見她仍舊咳著,轉身往外間走:“我去拿水。”
蔚茵還在咳著,逼出了眼淚,朦朧中看著他走向外間。
她一把撈起桌上藥碗,將滿滿的藥汁倒進泡腳的藥湯,黑色藥汁一瞬間便與藥湯融合,再尋不到痕跡。
那藥湯甚至已經變涼,她的雙腳還泡在裡麵,等的就是處理掉這碗藥。她不知道這碗藥是什麼,但是知道絕不能喝。
她壓下咳聲,然後舉著空碗對準自己的唇,將僅餘的那些藥汁沾滿唇角。
傅元承回來時,就看見蔚茵將藥喝儘,拿著帕子擦拭嘴角:“喝口水。”
她皺眉吐著舌頭,接過水碗喝下兩口,眉間才鬆開。
傅元承在她旁邊坐下,抬手幫她理著頭發。蔚茵心慌不已,以為那藥味兒實在太淡,怕他生出疑心。
“公子。”玉意站在門外喚了聲。
傅元承站起,隨後又出了臥房。
人走了,蔚茵大口喘著氣,天知道方才她用了多大的氣力才穩住自己。
她疲憊的將雙腳從盆裡抬出,木木的放在腳踏上。
碧芝進來,拿了帕子坐下腳踏上,一下下幫她擦拭。
。
馬車緩緩前行,離開宅子,軲轆碾著青石板路發出輕響。
傅元承坐在車內,抬手敲了敲車壁:“改道,去廖府。”
拖了幾日,也是該履行對皇後的承諾,送廖家那位女兒進宮。本也不是什麼難事,卻讓他親自走這一趟,廖家無非是還想出一位皇後。
廖遠中身為當朝太師,亦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半個朝堂都是他的門生;長子廖懷為平西候,掌有二十萬平西軍,鎮守西北。
家中有文有武,權勢滔天來形容不為過。因此,廖皇後有父兄撐腰,即便聖上與她形同陌路,她也穩坐皇後之位,無一絲動搖。
有利就有弊,權勢太盛終究會惹帝王猜忌,因此聖上明麵上不顯,但是對太子傅元承心底並不喜。
傅元承當然知道,所以大多時候做出一副不去爭搶的樣子,讓那草包率王出風頭。左右率王做的好不好,總會有一幫老臣跳出來指摘,說什麼嫡庶有彆,說什麼寵妃禍亂朝綱。
畢竟,正統的儲君是他,他隻要做出一副寬厚的心%e8%83%b8便好,必要時候說幾嘴率王年輕,需要磨練。自然,又會收到一片老臣的褒獎,太子賢明寬厚。
馬車停在太師府門前,早就有人在府門前等候。
傅元承從車內下來,被引著進了大門,廖家一乾男丁,包括廖遠中父子,皆等候在正廳外。
見著太子到來,紛紛彎腰行禮。
傅元承經過廖懷時,掃了一眼:“舅父。”
聞言,廖懷直起腰身,臉上帶笑:“太子諸多事務還親自前來,臣榮幸。”
廖懷身為武將,並沒有那種孔武有力的身軀,相反,他身形清瘦,長相清雋,更像是一個讀書人。雖已近四十,但是麵相極為年輕。
傅元承回以一笑,眼中無有情緒:“舅父客氣。”
寒暄幾句,幾人進了前廳,家仆們忙著上茶。
男人在一起,聊得就是朝堂,彼此說著也是心照不宣。傅元承要依靠廖家,廖家自然也需要傅元承,各取所需,這個時候親情早就淡薄,要的隻是權勢。
“殿下該去看看皇後,”廖遠中捋著花白胡子,後倚著太師椅,“正好順道帶上陌珠那丫頭,讓她跟著過去看看。”
傅元承與廖遠中平座於主座,聞言放下茶盞:“母後亦是掛念表妹。”
喝過茶,傅元承與廖懷在花園中隨意走著。
“彆院之事,殿下也算因禍得福。”廖懷看了傅元承一眼,笑著道。
傅元承看去前方,聲音清淡:“承蒙舅父相助,本宮感激。”
廖懷擺擺手,笑得溫和:“應當的。不知送給殿下的人,用得可還順手?”
“自然,”傅元承回看人一眼,看似是誇獎道,“龐稷一身本事,忠心可靠,很不錯。”
“那就好,”廖懷一副放下心的樣子,又道,“還有一個呢?”
傅元承腳步一頓,右臂端在身前:“舅父給的人,哪一個不好呢?”
兩人相視而笑,彼此各懷心思。
在太師府逗留了一個多時辰,傅元承準備離開。
前廳外,一個妙齡女子等在那兒,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嬌俏的流蘇髻,綴著幾顆珠花,不過分華麗,又突出了女兒家的靈動。
“陌珠參見殿下。”廖陌珠柔柔彎腰作福禮,瞧瞧抬眼瞅著停下來的傅元承,心裡跳了下。
傅元承嗯了聲,隨後腳步不停直接走向大門。
廖陌珠一愣,嘴角笑意僵住。也隻是一瞬,隨後她笑著對廖懷道:“父親不要掛心,宮裡的規矩我都懂,一定聽皇後姑姑的話。”
“去罷。”廖懷拍拍女兒的肩膀,示意大門方向。
廖陌珠點頭,麵帶微笑轉身,邁著規整的步子去跟上前麵的人。
傅元承將車架留給了廖陌珠,自己騎馬先行。
進了宮門,早有女官等候,一路領著往永恩宮走。
受了廖懷的囑托,傅元承自是要將廖家的這位女兒送到皇後麵前。
廖陌珠跟在傅元承身後,不時拿眼睛瞧他,覺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殿下,你記得陌珠上一次進宮時嗎?”她問,嘴角甜甜笑著,側著臉看傅元承。■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你?”傅元承看著前路,也不多想,“本宮不知。”
“三年前啊,”廖陌珠像是提醒,又像是對自己說,“那時候也是表……殿下帶著我,後來我去了西北。”
傅元承生了一張溫潤精致的臉,每一處都是恰恰的好,除卻藏在眼底的陰翳,便如謫仙一般。
他哦了聲,麵無表情:“西北啊?”
廖陌珠趕緊點頭,聲音輕緩而矜持:“殿下以前去過西北的,還記得那裡的樣子嗎?”
傅元承自始至終微揚著下頜,在聽到“西北”兩個字時,眼中一冷,遂停下腳步。
宮道上吹來冷風,揚起他的衣袂。
“咦?”廖陌珠疑惑一聲,也跟著停下,然後羞赧的看了傅元承一眼,“殿下冠帶纏住了,我幫……”
她的手試探著伸到一半,傅元承身子一側避開:“永恩宮就在前麵,你跟著女官去罷。”
說完,他便抬步離開,冬陽下背影冷硬。
嘴角不屑的勾起,廖家人以為他這個太子好掌控?行,那就讓他們等著,看看什麼是掌控。
。
離著年底越來越近,偶爾能聽見牆外的鞭炮聲。一牆之隔,宅子裡卻絲毫沒有要過年的喜氣。
上次傅元承走後,連著十幾日沒有再來。蔚茵想著一直裝風寒遲早被人看出,也便隻說腳不舒服,所幸,要帶她離開的事好像也擱了下來。
“曾娘子可好?”她慢慢走著,沿著長長遊廊。
碧芝陪在人身後:“聽說前段日子也病了一場,人沒事兒。”
蔚茵鬆了口氣,心中知道這件事會被壓下去,就像當初連翹的事情。種種看來,似乎都出自傅元承的手筆。而她,應當再也不會與曾娘子有所交集了吧。
“幫我送些東西過去,與她說我即將搬走。”如此,也算給曾娘子一個安心。
碧芝應下,又道:“今年終於要過去了,想不到年底又出了大事。”
蔚茵看她一眼,淺淺笑著:“哪兒那麼多大事?”
“很大,”碧芝趕緊道,“聖上禪位,太子登基,天大的事兒呢。”
“那的確是。”蔚茵點頭,看去前方。
聖上自入冬來身體越來越差,有一次暈倒在金鑾殿,整整昏迷了四日,眾臣焦慮不已,想著年底番邦各國來朝,各種祭典大事。最後可能是聖上心力不足,下旨禪位,太子登基為帝。為表尊重,太子並未改國號,而是將此事定於除夕夜,新舊年的交彙點。
不知不覺走到了書房外,蔚茵腳步一頓,看著兩扇緊閉的門扇。
上次她當著傅元承的麵假裝喝下藥,那日起,再沒人給她送藥。因此,她也就如原先時候般,沒事的時候繡繡花,和碧芝一起逛逛園子,也會去狗房那邊看看蒙獒。
一切都平平靜靜的,所以也就沒人知道她的記憶在一點點的複蘇,隻等那些零散的拚湊完整。
“碧芝,我腳累了,想進去坐會兒。”蔚茵伸手去推書房的門。
碧芝猶豫不前,小聲問:“公子的書房?”
蔚茵低頭看看腳,歎了口氣。
“不過娘子可以進罷,以前公子也是允許的。”碧芝又道,想著蔚茵腳踝未好,的確需要休息,“我去拿炭來,生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