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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邊人,他們當然不敢與大周相爭,而且烏格奇見過禁軍的樣子,那些身量高大挺拔的兵將騎在同樣高大的駿馬上,盔甲明亮,每個人都佩戴著鋒利的鋼刀與長矛——這種裝備水平,烏流部就算再過一百年怕也無法望其項背。

烏格奇感受著周圍繁華的景象,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往大周走了一趟,他固然體會到這個國家的強大,但也清楚地察覺到了這個國家的衰弱。

烏流部總體人口不到百萬,內部已經派係林立,上層腐朽,底層貧苦……種種問題不一而足,至於大周,人口比他們多,土地比他們廣,矛盾也比他們更加嚴重。

至於烏格奇本人,雖然是先代烏流部頭人的親兒子,但生母隻是部中一個擠羊奶的女奴,年幼時一向被當做眾位兄長的奴仆來使喚,直到他長大後,因為體魄健壯,身材魁梧,辦事本事不錯,又善於討好那位成為了頭人的兄長,才獲得了一定的地位。

複雜的經曆讓他對部族的問題有著更深入的了解。

中原有著太多出色的人才,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據烏格奇所見,那些世家子女,上限固然極高,下限也極低,光他自己,就遇到過好些個各方麵都足夠廢物,卻依舊能成為一地主官的士族。

更加讓烏格奇覺得有機可乘的是,大周這邊的新皇帝如今才十多歲,根本還不到可以束發的年紀,他以前讀過讀中原人的書,知道有一個詞叫做“主少國疑”。

對於內部矛盾日益嚴重的烏流部來說,現在算是最好的機會,他不指望能打敗麵前的龐然大物,但總歸可以趁對方內亂的時候占一些便宜。

烏格奇思忖時本來一直靜坐不動,此刻想得實在心熱,有些難以按耐,當下舉起麵前的酒樽,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借此壓製沸騰的心緒。

畢竟是年節時期,縱然是宮中宴飲,也不會太過拘束來賓,各個朝臣彼此祝酒,說笑不斷,上方的天子也親自給推辭了太傅之位的袁光祿大夫倒了一杯酒,祝對方身體康健。

年節期間,溫晏然穿戴的都是能彰顯天子身份的禮服,她高踞於禦座之上,麵孔被袞冕上的珠旒所遮擋,旁人很難看清天子的神情,但她卻能以居高臨下之態,將殿中情狀一覽無餘。

她倚靠在案幾上,忽然想起穿越前老師曾經說過,不管講台下的學生在做什麼小動作,上麵的人都能接著高度優勢看得一清二楚——當年溫晏然對此缺乏切實的感悟,如今一眼掃過去,才知道老師說的都是很有價值的個人經驗。

溫晏然調整了下坐姿的重心,與池儀低語:“坐在那邊的是哪個部的人?”

池儀一向隨侍在天子左右,十分擅長把握領導的想法,不用多加觀察,就迅速明白了皇帝問的究竟是誰。

“那是烏流部的位置,方才飲酒之人,應當是部族使者的侍衛。”

——池儀在某些劇情支線中能成為掌控一國政事的權臣,顯然也是個善於觀察細節的人。

溫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原來一隨行侍衛,也能有所思至此麼,倒是朕小覷天下豪傑了。”

池儀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邊地寒苦,那些使者們來到太啟宮後,觸目所見都是繁華之景,是以要麼表現得畏畏縮縮,要麼就乾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來,至於那位“烏流部使者的侍衛”,先是不言不動,隨後又急飲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壓製些什麼一般,顯然是因為眼前場景,引起了對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儀瞧不起邊地部族,實在是因為這個時代,教育資源向來被世家大族所壟斷,中原人士都求學艱難,更何況外族,一些規模不大的部落,可能從上到下都找不出一個有腦子的人,而那個侍衛居然能在太啟宮乾元殿中認真思考問題,不管思考的是什麼,都與他的表麵身份不太相符。

溫晏然又隔著珠旒往烏流部那邊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對宴會頗為享受——邊地部族地位卑下,他們不敢在殿中舉止無禮,免得惹怒大周的貴人,但從伸筷子的頻率看,顯然對宴會上的食物十分滿意。

至於那個年輕的“侍衛”,對方坐席靠外,又隱沒在隨從人員當中,正常來說確實不太容易引起身邊人的注意,一時忘記掩飾,舉止間難免會泄露一些心事。

溫晏然閒著也是閒著,習慣性地琢磨了下對方的來頭——烏流部的正使自顧享樂,顯然並不將身後那個“侍衛”看在眼中,而那位“侍衛”,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測,或許是因為那個“侍衛”的身份既有高貴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兩相交織,才造成了如今複雜的境況。

溫晏然擱下筷子,看了看距離自己不遠的朝臣們,示意張絡去給國師倒一杯酒。

好好坐著的溫驚梅:“……”

君臣之間存在著身份上的絕對壓製,麵對“你過來,朕敬你一杯酒,再問你點事”的皇帝,他隻心平氣和地能端起酒杯,走到禦座前,長袖垂地,欠身行了半禮:“陛下。”

殿中的奏樂之聲一直沒停過,加上天子所在的地方離旁人又遠,就算是袁言時,也聽不清兩人說話的內容。

溫晏然讓近侍在自己的桌案邊上給溫驚梅加了個坐席,笑道:“兄長博學多才,可知烏流部內情?”

其實國師除了掌管祭祀等事以外,沒有明確的工作內容,也就方便了溫晏然不管想到什麼問題,都能把人拉過來聊聊。

溫驚梅目中帶有些許無奈之意:“陛下明明已有所得,又何必問臣呢?”

按天子的性格,上次在他書房裡見過一次烏流部的氈毯,並將此事放在心上後,必定會去搜羅一些跟這個部族有關的資料,現在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天,對方肯定已經了解了不少訊息。

溫晏然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舉起酒樽,跟麵前的遠房堂兄隔空虛碰了一下。

“……”

作為經常與天子相處的人,溫驚梅很清楚皇帝的杯子裡裝的是果露蜜水,他其實同樣不擅飲,隻是在宴席間勉強為之,然而麵對天子親自敬酒,也不得不稍稍飲了半樽。

他雖然位高,兼之性情穩重,卻也隻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文士,白色的麵頰被酒氣一衝,霎時間微微泛紅。

就在溫驚梅準備勉力將酒飲儘時,手腕卻被天子按住。

溫晏然唇角微翹:“原來兄長也不勝酒力麼,既然如此,莫要勉強。”

溫驚梅目中的無可奈何之色愈發濃鬱——讓人喝酒的是她,讓人不喝酒的也是她,雖然天子向有仁德之名,但他卻知道,對方看似沉穩的性子中,也夾雜了不少肆意妄為之意。

兩人今天穿的都是寬袍廣袖的朝服,溫晏然給對方使了一個眼色,讓溫驚梅借著袖子的掩飾,悄悄把剩下酒水往地上撇去。

溫驚梅想,當今天子不但在大事上明見千裡,在一些小事上,也算彆所得。

第三十八章

許是酒意上頭, 又許是平時相處頗多,君臣二人關係也算親近,溫驚梅坐姿雖然跟之前一樣端嚴, 目光卻柔和了不少, 言語也不如之前那般克製,竟主動跟皇帝談起了烏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來陛下也知曉,烏流部上層貴人關係並不和睦,如今的頭人名叫烏舍, 是受過大周冊封的一部之主, 然而部中老人, 卻多聽從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將軍的命令。”`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溫晏然思忖:“朕記得, 靠近烏流部的郡是……”

溫驚梅:“是定義郡,郡守是董氏的董複。”

董家雖然家門衰敗, 終歸還是能掙到一個郡守的位置的,董複此人深諳平衡之道, 考慮到烏舍的叔父有老一輩的擁護, 根基深厚,再加上邊人不如大周這邊重視禮教, 族中貴人多喜歡犯上作亂, 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將軍就帶人掀翻了頭人的統治, 自己統領一部, 於是董複就以烏舍本人受過大周正經冊封的名義, 明裡暗裡向這位新頭人提供支持,想要使得勢弱的那邊有足夠的力量與勢強的那邊分庭抗禮, 進而引發烏流部的內部矛盾, 這樣一來, 這個邊地大部忙著折騰自己,也就無力騷擾周境。

在當前時代,董複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能吏了,換做太平時期,說不定真的能將烏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據溫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榮完全是空中樓閣,而等到各地烽煙四起的時候,那些本來就算不上乖順的邊地部族自然會跟著紛紛作亂,準備來中原分一杯羹。

溫晏然習慣性地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義郡守今年考評不錯,按常理而言,來年多半是能回建平來做官的。”

說到這一步,池儀已經對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個“侍衛”看起來受到過一定的教育,在這個年代,邊地部族中有資格接觸書籍的,大多是族中貴人,或者貴人的身側近臣,以及一些因為各種原因離開故土,來邊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從對方的從形貌看,他是真正的邊地部族之人,加上個子也長得高,身材也魁梧,證明營養水平不差,雖然以侍衛的身份入宮,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為使者的那位烏流部高層更有籌謀之姿,所以十有八/九是隱瞞身份入京的烏流部貴人。

溫晏然想,殿中那些來自邊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領本人,就算是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也沒必要隱瞞身份,那個“侍衛”不遠千裡前來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輕人一時好奇,想來領略上國風光,但顧慮到當前的時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圖謀。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納入考慮,這樣一來,事到臨頭時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溫晏然用食指輕輕點了下杯沿,池儀立刻執壺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長不勝酒力,給他也倒一杯。”

溫驚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禮:“那臣就多謝陛芐體諒。”

內侍們已經開始往宴席上送點心,溫晏然用了一塊宮中新製的糕點——她上次召見溫循的時候,被對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這才決定讓尚食那邊多花點力氣在研究各類穿越前並沒有多偏愛的%e4%b9%b3製品上頭。

她用餐的速度與平時並無區彆,但在池儀等近侍眼中,天子顯然是心有旁騖。

溫晏然在想,倘若那個烏流部的“侍衛”打算探聽定義郡郡守任免情況的話,又打算從哪個渠道入手?

大多數有資格在太啟宮內議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經士族,就算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做小伏低,也未必願意理會對方,所以那個“侍衛”隻能從一些邊緣人士身上入手。

溫晏然一邊思忖,一邊品嘗糕點。

或許是考慮到貴人希望儘可能多嘗幾種的味道,宮中點心的體積都不大,大約隻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