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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絡直接走了過來,壓低聲音,問:“看來陛下那邊已經用過膳了?”

——作為天子身邊的近侍,他們總得服侍過陛下吃飯後,才能輪流去用餐。

如今天黑的早,晚膳也比夏日時提前了半個時辰,溫晏然午膳就用的簡單,飯後又會按慣例小睡片刻,宮人們也會借機休息一會。

池儀咽下口中飯粒,目光也從麵前的書卷上移開,同樣輕聲回複道:“你看看殿裡的樣子,就該知道是睡下了。”

張絡微微點頭——近侍都知天子不喜喧鬨,平素自然用心約束宮人,不許在殿中喧嘩嬉戲,若是天子就寢期間,內外更是雅雀無聲,哪怕他們待在宮人休憩的小間中交談,也會不自覺地壓低嗓音。

宮人每日飯食都有定例,張絡止住一個想過來服侍的小黃門,親手將自己的菜取來,擺在桌上,又拿了碗箸,笑道:“我與儀姊一塊吃飯,不用另外挪食案過來。”

因為溫晏然要求他們讀書認字,張絡平常連吃飯的時候都會抓緊時間看上兩眼,今天卻不曾拿書,

池儀也放下手中的書卷:“正好,我今天有一件事,要與阿絡商量一二。”

張絡:“我也有事要找儀姊商議。”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具都有數。

天子看重他們,將他們挑入天桴宮,還委以官職,顯然是要從頭培養自己心腹的意思,但隨著池張兩人羽翼漸豐,以少府令為首的宮中舊人難免會生出不滿之意,素來新舊交替時必生動蕩,若是徐徐圖之還好,奈何兩人隨在溫晏然身邊,嶄露頭角的速度實在太快,少府令再遲鈍,也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

張絡忽然:“陛下吩咐咱們多讀些書,我這些日子一直留心,從書上看,不管在哪朝哪代,士大夫都瞧不起宦官,將咱們視作獒犬之流。”

池儀微微點頭:“其實也不錯,那些士人做事時要顧忌道德禮儀,你我卻不用——想要天下太平,既需要有道德之士維護正統,使得天下人心向太啟宮,也要有隻聽主人命令的獒犬以利齒威懾,誰讓主人不快,獒犬就去咬誰,免得那些士人自詡道德,反過來遏製主人。”微微冷笑,“若是咱們這些獒犬自己互相撕咬起來,讓外人瞧了笑話還是其次,若是讓那些士人發現,主人手中並無可用之獒犬,豈不耽誤了大事。”

她讀書時間不長,實在是天資聰穎,才從書上那些道德文章裡,硬是悟出了一點內臣與外臣的本質跟區彆。

若是這番話被朝臣們聽到,恐怕會立刻向天子請旨,將池儀就地誅殺。

張絡心下頗服池儀之言,道:“既然如此,咱們須得趁著現下矛盾還不深,主動緩和一番與少府那邊的關係。”

池儀點頭:“我打算將今次所得十萬賞錢分贈少府諸人,自己不留一文。”

張絡笑:“儀姊尋我商量,是覺得絡舍不得那十萬錢麼?”

池儀:“你自然不會不舍得,不過再舍得,也得問過你一句方可行事。”

兩人議定後,各自吃飯讀書,看一看時辰,覺得天子差不多該睡醒了,便進來服侍。

因為溫晏然之前病重過一段時間,險些還沒坐上皇位就直接歸天,身側近侍侍奉起來愈發戰戰兢兢,池張二人進門前,先在爐子前站了一會,等身上寒氣都被驅散,才敢進內殿。

他們進來時,一位女官正捧茶過來,服侍天子漱口。

宮中人都曉得,在被立為儲君之前,新帝一直住在偏遠的桐台,搬到西雍宮後,也沒有因為生活條件的驟然提高而事態,在此服侍的內侍女官們見天子如此沉得住氣,也不敢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溫晏然,反而格外恭謹肅穆。

池儀兩人進殿時,也忍不住心生感慨,新帝是天下之主,少府內藏物當可隨意取用,但近身服侍的人都曉得,天子衣飾上紋繡簡素,日常多著細棉衣而少用綾羅綢緞,實在是比書上記載的明君還要仁德賢明,而且西雍宮內外約束嚴密,沒有一名宮人敢泄露禁中情狀,溫晏然自己也並不宣揚,外朝大臣更是一無所知,由此可見,天子是真心如此,並非是為了博美名而故意表現出一副節儉的姿態。

第十六章

溫晏然任由宮人給自己擦麵,一麵吩咐身邊的內侍:“……知會尚食,後日備下可供五六十人吃的麵餅、炙肉與羊湯。”

池儀與張絡等天子吩咐完,才雙雙跪地,回稟方才商量好的事情,表示他們打算將獲得的賞錢讓給少府中的同僚。

溫晏然聽著兩人講述,並沒有立刻給出回應。

池儀又小心道:“當日有幸能選侍於陛下`身側,多賴少府令教導,是以所得賜錢,不敢據為己有。”

溫晏然笑了下,轉頭向著方才記錄自己所言的內侍道:“剛剛說的那些飯食,替池左丞跟張右丞送到少府去。”看先池張兩人,“後日未初,放你們兩個時辰的假,去見一見同僚。”

張絡聞言,心頭一跳,強行忍住沒跟池儀對視。

——溫晏然不是聽完他們訴說商議好打算後才做的決定,而是早就準備賜下飲食,顯然是料定了他們一定會選擇與少府那邊緩和關係。

如此想來,讓宮中新舊勢力和睦相處,確實是天子的聖意。

張絡曾在書上看到過“料事如神”四個字,然而直到被選在天子身側,方才明白什麼叫做料事如神!

有宮人捧來熱水讓天子淨手,溫晏然微微彎下腰,額上的發絲順勢垂落到了臉上,她將手浸到熱水中,同時對池張兩人道:“少府令今年春秋幾何?”

池儀小心回稟:“少府令今年五十有二。”

按大周現在的生活條件以及居民的平均年齡,少府令已經是一位隨時可能去侍奉先帝的老者。

溫晏然點點頭,隨意道:“既然年紀這樣大,那後日你們一塊用飯時,莫要忘了對待年長者的禮節。”

池張兩人幾乎是在天子提到少府令年齡的那一刻起,就領悟了天子的意圖。

少府令是內官,一身榮辱全係在天子身上,對方的職業注定了他必須努力爭取天子的信任,但年齡又會讓他開始謀求一個能頤養天年的退路。

溫晏然沒打算讓少府令突然失勢,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一個淒慘的晚年,反倒有意讓對方保持著現有的工作待遇,逐步退居二線,若是少府令聰明的話,自然會表現得配合一些,幫助池張兩人順利完成權力的過度。

池儀想,或許士大夫們並不會覺得這種安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但作為內官,她心中的震動卻難以言喻——天子願意為身邊被視作獒犬一類的近侍的退路做打算,僅此一點,便可以稱作“仁”了。

“還有,等尚書台那邊用完印後,你們去禁軍頒旨,記得安撫一番燕副將,說朕知道他的謹慎,叫他莫要灰心,當日季賊沒有選擇帶兵衝出建平,也是顧忌城中有燕卿在。申時初宣盧侍郎跟賀禦史進來,酉初宣鐘統領……”溫晏然一邊說一邊站起身,雙臂平伸,讓女官幫忙穿上外袍,“再知會一下尚食局,把朕的菜拿兩道送給太傅,再拿兩道給國師,盧卿,賀卿,王卿還有鄭卿那邊各賜一道,再去蕭將軍府上問一聲,得空的話,請她在酉中的時候進宮裡來,朕與她一塊用晚膳。”

為防泄露禁中語,天子身邊的內官是不帶紙筆在身上的,不過完全不妨礙他們記事——對池儀張絡這樣完全靠才能受到皇帝倚重的人而言,過耳不忘屬於基本的職業素養。

*

盧沅光受天子召喚後,跟著內官入宮,進門前恰好遇見了賀停雲——她在被宣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等進殿後,溫晏然問的果然是雪災防治的事項。

溫晏然給兩位大臣賜了座,道:“盧侍郎,你查一查曆年大雪時,天下各州受災情況,列出來做一個對比,呈上來給朕過目。”又道,“今年建州一帶,朕不許出現任何紕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建州的“建”字就來源於建京,是大周最核心的地區,溫晏然要做昏君,起碼也得維持自己君主的身份,建州就屬於不可以拋棄的底線,溫晏然想,倘若連建州都跟著失控,那麼世界意識就可以儘早把時間線的再度回滾給提上日程了……

盧沅光拱手:“建州中多有官宦之家……”

作為多少看過幾部將朝堂鬥爭的電視劇的理科生,溫晏然迅速理解了盧沅光的言下之意,笑道:“若不是多有官宦之家,朕又叫賀卿來做什麼?”

賀停雲聞言,立刻深施一禮,斬釘截鐵道:“微臣一定全力配合盧侍郎。”

她從總角時期開始,內心就一直對建平法紀敗壞的風氣深感厭惡,本以為憑自己的性格,此生都無法得誌,沒料到居然能遇見一位剛毅果決的少年天子,既然如此,那便是老天要她振作起來,為匡扶社稷竭儘全力。

第十七章

溫晏然頷首:“之前季氏因叛亂被族誅, 從者也籍沒家產……朕記得涉事的幾戶人家都在建州,彼此間相距不遠, 有勞盧卿,把他們留下的田地與隱戶都幫朕梳理清除。”

盧沅光應聲稱是。

她意識到,麵前的天子雖然年紀尚小,但已經在嘗試著自己處理政務。

按照尚書台本來的計劃,新帝得十六歲以後才能逐步親政,但個人威望是一種很玄妙的事情,溫晏然借著靈前誅兄, 宮中平亂兩件事,大大震懾了建州的朝臣, 之前的計劃當然就此擱置。

盧沅光也隱隱有些明悟,當時禁軍叛亂時, 皇帝為什麼隻尋求天桴宮的協助,而不聯絡旁的大臣——一方麵是相對於外頭的臣子來說, 有血緣關係的國師可信度相對較高,另一方麵在於,新帝越是不依賴前朝大臣完結此事,大臣們就越是對於新帝心服口服。

盧沅光道:“微臣將田產與隱戶理清楚後, 將那些黔首編入戶籍, 再分以田產……”

溫晏然聞言, 微微搖頭:“那些黔首是叛賊所屬,不能以純粹的隱戶視之。”又道, “季氏那幾家的田地歸入官中,所藏隱戶具判以徒刑, 讓他們屯居原地, 按耕作土地多少上交七成的錢糧。”

徒刑在大周是一種很重的刑罰, 判了徒刑的罪人會在官府的要求進行勞作,同在殿內的賀停雲本來想勸誡陛下寬和一些,等聽到後麵時又閉上了嘴。

雖然罪名上是有些重,但在現在的狀況下,也不失為一種合適的處置辦法。

如今的大周朝,豪門大戶,官宦士族占據了大量的土地跟人口,在地方上具有極高的勢力跟威望,小戶人家很難在大族的夾縫中生存下去,再加上近些年年景不好,這些隱戶一旦成為在籍之民,不用一兩年,其中一大半就會重新成為某些家族的隱戶。

而且這些人在被判為徒刑後,身份上就相當於成為了官隸,大周的官隸不是終身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