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筆一劃寫得很是仔細,漆黑的瞳孔裡倒映出白色的紙張。
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抄到了最後,移動間墜落的袖子被桌角一勾,字麵上灑下幾滴黑墨,將一張佛經全毀了。
那黑色的墨漬尤為刺眼,慧恩默默看了片刻,將筆放回遠處。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細雨連成淺色的薄暮。
他將手伸出窗外。淅瀝瀝的雨從青瓦上彙成小流墜下,又嗒嗒滴到牆角冒出的嫩草上。
白色衣角宣到溼潤的窗格,沾上一點濕意。他手掌覆在半空,感受冰涼的雨水滴在掌心。細長的手指在柔光照射下,顯得骨節分明。
嘩啦啦地一聲,左手的佛珠串斷開,黑色的木珠滾了一地,落到四方角落。
慧恩低下頭,用拇指按住一隻落了單,正在緩慢爬動的螞蟻,用力一擦。
“螻蟻……”他笑了下,借雨水衝刷乾淨自己的手:“我佛……從不慈悲。”
或許是一群士兵的強勢,讓普通百姓感受到了朝廷的強勢,有了希望,也有了倚仗。他們進城後,能明顯感受到城裡熱鬨起來了。
這是好的,也叫顧澤長等人明白,冥思教傳得再邪,管得再嚴,依舊會有不少保持理智的人混在其中。這教派人心不齊。
雖先前葉書良誆寺廟諸人,引他們將對官府抬高的物價給放下來,可每次方拭非出門買東西,許多商販都不敢抬頭。
如今雖然依舊不敢多說,卻會抬起頭,眼神發亮地看著他們。或是偷偷給他們多塞一些吃的東西。
可兵是來了,卻何山縣依舊不太平。
前段時日,方拭非在寺廟前親口說了,要向百姓征收衙役一職。
百姓起先以為去的人會不多,結果實際來的人不少,隻是沒一個被選上。
自士兵成群進城後,冥思教的人似乎慌了,方拭非能明顯感受到他們的緊迫。
一時間,他們還真找不出能打得過林行遠的人,可總不能就此作罷,便教唆了更多的人到衙門前來應征。
老的,少的,壯的,瘦的。一個不挑,全給趕了過來。
來了未必就是為了應征衙役,他們一群人無規矩地堵在門前,借著擁攘就開始打鬨咒罵,故意將事情鬨大,擾得衙門雞犬不寧。
方拭非原本還愁冥思教見機不對,會先消停一陣,那他們的麻煩就不好找了,耽擱時日她覺得很累。朝廷終歸是要收稅的,要是由縣衙領這個頭,怕又是會衝突。
結果冥思教那群人,竟然不停地在危險的邊緣反複試探,跳進跳出。
這麼一大群人想吃縣衙的牢飯,方拭非也是很困惑的啊。
於是方拭非大手一揮,乾脆道:“乾擾公務,全部押走!”
這一押,人就多了。今日一批,明日一批,對方前仆後繼,生生不息。
這天,顧澤長從門口跳進來喊道:“又來了來了!打起來了!”
葉書良看他表情,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激動,知道他已經克製了,但克製地太不明白了。
“殿下,您這都看不膩?”葉書良道,“不就是些滋事打鬨的人嗎?野蠻粗魯,毫不講理。”
“我很憂愁。”顧澤長聽他說,立馬揪住眉毛道:“就怕他們又會在獄中鬨事,故意逼我們放人。他們不過仗著人多,就想倒逼朝廷鬆口。”
不過是為了應征衙役而發生口角與打鬥而已,算不上多大的事。縣衙如果罰重了,要遭人詬病。可如果罰輕了,不疼不癢地出去,再不疼不癢地重新進來,算怎麼回事?
縣衙的牢飯可是要錢的。
果然,林行遠緊跟著跑進來說:“怎辦?縣衙關不下啊!後邊都快滿了!又抓了一群,丟哪兒呢?”
縣衙後邊的牢獄本就不大,先前留下的犯人占了一批,昨天夜闖的凶徒看過大夫後也關進去。這兩天又接連抓了不少人。
他們最先想要的威懾根本無法成立,這群已經快失了理智的人,前仆後繼地往裡麵鑽。被抓進去了也不慌張,當自己是在做什麼偉大的事。
冥思教的信眾……真是瘋了。也真是麻煩。
可惜的是,他們這邊能做事的,全都是狠的。不似普通縣令,唯恐出錯。就算全城的人都想要被關進來,葉書良跟方拭非也能麵不改色地再清出幾間牢獄來。
葉書良頭也不抬道:“擠擠,總能關得下。過兩天把最先帶進來的那批人放出去,騰出空來。初犯關個三天,二犯關六天,再犯關半個月。他們要想一直在牢裡呆著,跟自己的同參問道同修,那縣衙管得起他這碗飯。”
“已經很多了!再多怕打起來,實在看不住。這群人有多會惹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林行遠說,“本來他們住在牢裡就閒得發毛,沒事情做。現在人一多,湊一堆就喜歡瞎起壞主意,專去欺負獄卒,唬得人團團轉。他們雖然可惡,可我們總不好打人吧?打了誰被看出來,到時候放出去,那人借機一陣肆意宣揚,就成了縣衙濫用私刑,我們可怎麼辦?”
林行遠走過來坐到桌邊,說:“這幾天監獄裡是熱鬨得很,一群人在裡邊傳教,說要普渡眾生。原先住著的囚犯都快受不了了。”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捧腹笑了出來:“是普渡了,彆說,還真是有用,我簡直太服氣了!最早關著的那些犯人被一群信眾夾在中間煩得不行,不管是多無賴的家夥都開始反省自我,決定改過自新,苦苦求著獄卒把他們趕緊放出去。說隻要不跟這群瘋子在一起,他們願意做個好人。”
方拭非笑說:“嗯,功德深重。”
林行遠回味,自己傻笑了一會兒,又重歸正題,問道:“誒,所以外麵的人怎麼辦?”
方拭非%e8%88%94著嘴唇考量片刻,說道:“關進去。沒事。多分派幾個獄卒,讓他們好好看著,彆出什麼大亂子。如果位置不夠,就把後邊的院子給清出來。”
方拭非壞心道:“誒,林哥,你待會兒去找城裡的木工,放出風聲說,關進來的犯人實在太多,縣衙後邊關不下了,決定多建一個簡陋的監獄來,問他去哪裡找工匠好,要做什麼準備。”
林行遠驚道:“你還真敢這麼乾?不怕人家上來跟你拚命?”
“敢!不敢也要乾給他們看看,試試是誰先服軟!朝廷如今威嚴掃地,才叫他們敢如此妄為,有意威脅的,不過都是欺軟怕硬之徒。這次必須讓他們長個教訓,知道下次不要來逼迫朝廷!否則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衙門怎麼做事?”方拭非說,“不過我想是沒這麼多自找死路的人,現在這個,還能關得下。”
林行遠想想,覺得可行。他也不喜歡叫人掐著自己命門,逼自己服軟,他隻會往對方猥瑣又油膩的臉上抽個幾巴掌,讓他們睜大狗眼清醒清醒。
他看葉書良沒有出聲阻止,知道他默認同意,便高調地去了。
這邊縣衙要再建牢獄的消息,在授意下傳揚出去,他們知道此舉無用,便暫且停止。
可也隻是一會兒,對方很快就出了陰毒的新招。
三日後,林行遠推開縣衙大門,看見一群拿著木棍鋤頭做武器的孩子。
為首的看著不過十四五歲大,最小的才四五歲,夾在人群中,有一聲沒一聲地喊道:
“把我爹還回來!你們這群昏官!”
“我要我爹!我娘都病了!我爹再不回來我要餓死了。”
“哇——我要娘!我想我娘了,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娘抓起來!”
林行遠虎軀一震,火速將門拍上,回身喊道:“快快快!大門側門都關起來!千萬彆讓他們進來!”
這一次一次的硬杠,難怪以前何山縣的縣令會撐不下去。
第60章 教育
方拭非聞聲走出來, 問道:“怎麼了?”
顧澤長也站在院口, 不解地看著他。
林行遠抓著方拭非往裡麵走, 葉書良還坐在院子裡, 趁著陽光好,理堆積的賬目與縣誌。
“這次真是要命, 他們把孩子推出來了!”林行遠在自己腰間比了比, “這麼大的都有。還帶著武器。稍微磕到碰到,縣衙這臟水都洗不清了。”○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葉書良放下書,沉思著皺眉,表情凝重。
“他們瘋了嗎?竟還變本加厲?!”顧澤長驚呼道, “那可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啊,不過為了一個邪教,被人挑唆幾句,連自己孩子都不管了?”
葉書良開口說:“孩子我們不能動。”
方拭非:“我自然知道。他們也知道。所以才敢這樣放肆啊。”
顧澤長一頭霧水:“那現在怎麼辦?進退維穀,莫非要稱他們的意?”
葉書良搖頭。
方拭非往門口走了兩步,臉上帶著果決的堅毅,回身說:“抓起來。”
眾人一起偏頭看向她。
葉書良說:“方主事,你先彆衝動。此事與先前幾人鬨事不同, 鬨事者出了事,怎麼也可以用鎮壓暴徒來解釋。一群孩子過來找父母,此事不行。”
“我知道。此事我來處理。總之就是不得妥協。”方拭非對林行遠點點下巴, “找個乾淨的院子,把能搬的桌椅都搬過來。視野要開闊,位置最好離街區近一點, 裡麵說話或念書的聲音,要叫外麵能聽到。所有孩子的兵器全部收繳,帶到院子裡去,注意好生安撫,不要打罵動粗。再找人做點吃的,備在旁邊,我還不信,我折不了一群孩子的腰?”
她抬腿撣了撣衣擺,哼道:“進士科頭名親自給他們講講課,教教他們,什麼叫是非公正!”
林行遠一想,通了,樂道:“那少將軍教他們練練武行不行?”
方拭非說:“你彆鬨,你來助教。林助教,走著。”
他們很快找了個院落,將東西全部清空,搭出了一個露天的學堂。
方拭非走了圈,覺得還是有些小,湊合能用。就是這邊風太大,吹久了怕要著涼。於是又讓人搭一個架子,摞上稻草,再把能搜的布都搜出來,鋪在上麵。
雖然醜,但保暖總不成問題。
這邊先準備著,方拭非去對付外麵的孩子們。
她走出去,“嘎吱”地打開縣衙大門。
眼前是一片黑壓壓蠕動的腦袋。
外麵一群半大孩子帶著懵懂跟仇視,以一種矛盾而複雜的眼神看向她。
方拭非負手道:“官府憐憫幼童思親之情,可以允許你們前往探視,不過,使君身份尊貴,衙門絕不允許外人攜帶任何兵器入內。你們想要進來,可以,把手上的東西都放下,然後列隊,由衙役搜身。確認沒有危險了,就帶你們過去。”
一群孩子麵麵相覷。
有人試探問道:“真的嗎?”
方拭非點頭:“你何曾見過官府騙人?”
他們連官府都沒什麼見過。不是見她如此信誓旦旦,也信了。
小一些的孩子站得久了,有些不穩,有些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