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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 蓬萊客 4237 字 5個月前

大致。

竟好似不過隻是普通女子的樣子,並不見傳聞裡的身高八尺腰闊十圍金剛狀。人群再次騷動,或失望,或訝異,或懷疑,噫歎之聲此起彼伏。

來接她的翟車已經停在門外。那車,車身寬大,前後金飾,車障的紅綾之上,繡滿了金地的雲翟圖案,就連高大的車輪輪輻之上,也繪著朱牙,周圍火杖映照,金碧輝煌。

薑含元登上了這輛婚車。在禮讚聲中,車帷落下。大隊的儀仗前引後隨,車前一名身穿緇衣的馭人坐定,揮鞭,前方那披著金絡玉轡的一排駿馬便起了蹄,車粼粼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來,一輪圓月,皎若銀盤,升上長安的夜空。

翟車穿城門而入,摻著嬉笑和呼喚的喧囂聲驟然放大,浪濤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人徹底淹沒。長安的街市,本就萬家燈火,今夜更是輝煌燦爛,火杖映亮了半城,奪走了月輝,紅透了殘雪。那光沁入了車外覆滿的錦簾,車裡也朦朦朧朧了起來,人若浮於一個虛幻的夢境。

車輪不緊不慢地碾過道上平鋪的條石之間的縫隙,微微顛簸。薑含元上車後,便感到有些疲倦,靠著,闔目,忽然,夾雜著陣陣“千歲永安”的喊聲,前頭道路兩旁,又起了一陣如雷般的群呼。那是民眾為今夜這位正騎馬行於大道中央的攝政王的風采所奪,自發歡呼。

“阿娘!女將軍在哪裡!我怎沒看見?她會在月圓之夜化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圓!若她吃了攝政王,那該如何是好——”

在前頭那如海的呼聲裡,車外的道旁,忽然隱隱飄來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聲。童音尚未結束,便猝然消失,應是被身旁的母親捂住了嘴。

薑含元本被馬車顛得有了些昏昏欲睡之感,那童子的嚷聲,倒是叫她醒了些。她忽然覺得,這趟長長的,令人除了疲乏還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終於變得稍稍有了幾分趣味,因這一句爛漫無忌的童言童語。

束慎徽據說頗得民心。看來確實如此。月圓之夜,連長安城裡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憂心。

放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也不知是說給那憂心忡忡的童子,還是此刻車前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攝政王府的背影。

就算那個叫薑含元的人,便是真的能夠月夜化身,她也不會吃了那人。

從她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上了戰場這個修羅地,她沒有任何先天優勢。她唯一的優勢,就是她會比彆人付出更多,心誌更加堅忍。手磨出血泡,那又如何,自會結痂愈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結痂。反反複複,終有一日,當雙手覆滿了厚繭,便再不會感覺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歲,讀兵書,參過戰,殺過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滾打。她總是沉默的,從早到晚,滿頭滿臉的灰和土,身上帶著摔打的淤青,還有仿佛永遠也洗不乾淨的泥巴和汗水的混合味,看起來,和身邊那些因家貧無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軍伍的小卒沒什麼兩樣。周圍的人也習慣她的存在——大將軍那個受過狼哺的女兒,自然天生就是異於常人的。她仿佛成了一個超越性彆的特殊的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在還沒來到這裡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樂王北巡撫邊,來到了雁門郡的西陘關。

安樂王時年剛滿十七,未及弱冠,猶少年之身,容貌美而清舉,舉止貴而文雅,人人以為他會高高在上,薑祖望更是頗多顧慮。皇家中人麵目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但是很快,隨著安樂王的到來,一切顧慮皆消,無論是他初到宴飲便下到軍營與軍士笑談共飲的瀟灑隨和,還是隨後表現出來的器局與風度,都無不令軍營上下,為之折服。

他將在此停留半月,薑祖望本為他隻會在西陘關附近巡視,便於城內準備了一處精舍,不料第一天過後,他便舍了儀仗,沿北境,走遍東西各個重要塞點,無一遺漏,天黑,人若還在路上,便就地於野地宿營。最後歸來,他又出西陘關,抵達當時還被狄人占住的青木原,登上高地,近距離地觀看對麵的地形和布防。

那天天氣晴好,北狄哨望很快發現了高地上的人,引來弓兵,聯排齊發,一時箭簇滿天,自對麵射來,那箭矢劃破空氣發出的密集嗖嗖之聲,如疾風暴雨,當頭壓頂。

距離過遠,射來的箭簇最後隻落於高地前的坡下,插入了地,但這般陣仗,依然叫人捏一把汗,隨眾當中少有不變色者,他卻神色自若,足下分毫未動。狄營守軍終於放棄射箭,卻是心有不甘,於是便用學到的中原話大聲謾罵,罵聲不堪入耳,隨風隱隱傳到。

當時同行眾人,包括薑祖望,再次變色,這回卻因怒氣,恐安樂王會被冒犯,便欲召來弓兵,以盾護身,前出十數丈後組織回擊,如此,箭應當能夠射到對麵,不料,卻被阻了。

“今日便是將這些跳梁小卒悉數射死於眼前,又有何用?”

身量猶帶幾分少年清瘦感的安樂王,望著對麵那些不停謾罵狂笑作羞辱狀的狄兵,平靜地如此說道。

“大將軍,箭且留著,待到他日,一並射回,也是不遲。”

誠然,組織回射本就是意氣之爭,並無實際意義。薑祖望之所以如此安排,也隻是因為對麵羞辱太過,想在眾目睽睽之下,保全眼前這位皇子的顏麵罷了。

他沒有想到,對方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雖然這趟陪同的巡邊,已令薑祖望對這位少年皇子生出頗多敬意,但這一刻,他還是訝異於對方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和他的年紀不相符合的少見的隱忍和冷靜。

安樂王的話說得平淡,如隨口之言,但在那一刻,薑祖望卻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倘朝廷將來能有安樂王這般的人主事,那麼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防守了漫長的猶如見不到頭的二十年後,或有一天,他終將能等到出擊的希望。

自然了,這一切都和薑含元無關,不過,倘若硬說有什麼關係的話,倒也確實不是完全沒有。

因為安樂王到來的緣故,她的外祖父也提早就從雲落趕了過來,參與覲見。

他的全部行程結束,外祖父歸去,她送行,一直送出去老遠,這才依依不舍地回來。記得那時天正傍晚,夕陽如火,她在距離西陘大營十幾裡外的一處野道上,遇見了安樂王一行人。

他便衣快馬,鞍角懸弓,身畔隨著和他同行的伴駕駙馬都尉陳倫,帶七八名隨從,都是侍衛。

她知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他事已畢,歸京前的最後一日,欲獨遊一番,令薑祖望不必同行。一行人此刻應是外出歸來,卻不知為何,停馬於道,似在商議著什麼事。

薑含元在他到來的第一日,曾隔著迎他的大隊人馬遠遠看了一眼,認出人,不欲碰麵,轉馬要改道離去,卻已被對麵的人看到,一名侍衛衝她喊,“你,過來!”

薑含元隻好下馬,走了過去,朝對麵那被擁在中間高坐馬背之上的人行了一禮。

“西陘大營的兵?”他打量了她一眼。

“是。”

“何營?”

“步卒。”

“多大?”

“十四。”

她撒了個謊。

那些年暫無大的戰事,朝廷為繁衍人口之計,有官府不得征召未滿十四男丁入伍的條文。但在民間的許多貧寒人家裡,或為吃飯,或為求功,還是會有小於這個年紀的男丁投身入伍,軍營裡若是查出,通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放過。

她那時的個頭,站直了,也堪堪隻及他胯下那匹白色駿馬的馬背。她見他似又瞥了一眼她的身量,顯然,不信她關於年齡的回答,卻也沒有再深究下去。

“知道靈丘嗎?”他問。

靈丘是戰國趙武靈王之墓,趙國第六代君王,胡服騎射,提韁挎弓,南滅長期得到強鄰支援的中山,粉碎了強鄰利用中山牽製趙國的意圖,北上則大破樓煩林胡,設無窮之門,一時英雄無二。惜家事卻優柔寡斷,釀成內禍,最後竟以主父身份,壯年被兒子活活餓死在了沙丘宮,死後也不能入王陵,被遠遠地獨自葬在了這片昔日他曾縱馬馳騁過的邊地,引後來的無數文人墨客憑吊,幽思懷古,悲慨不已。

薑含元點頭,指東北方向,“有條近道,路難走些,但騎馬一日可到。”+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少年安樂王順著她的所指,遙遙眺望了片刻遠處夕陽裡的靈丘方向。

“你替我帶路!”

他回過頭,說道。

第15章

“謹美,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去吧。”一旁的陳倫望了眼落日,出聲勸阻。

“慎徽”,意恭謹宣美,所以他字謹美,以呼應其名?

薑含元便想到了自己幾個月前剛讀過的書,正微微走神,耳邊又響起那少年皇子的說話聲:“趙雍尅定禍亂,以其一人之力,抬趙國躋身於亂世七雄之列,以其功業,稱一代雄王,委實不過。若是明日去,便要後日回,回京整整推遲兩天,不妥。既想到了,又一夜能到,不去祭拜一番,未免遺憾。”

他向好友如此解釋了一番。

陳倫字子靜,是朱國公的世子,比安樂王大幾歲。他去年娶了安樂王的堂姐,賢王之女,因妻破格得封永泰公主,他便也做了駙馬都尉。他和安樂王二人平日關係親厚,既是伴駕,也是老友,私下常互稱名字,知他是性情中人,既如此說了,便不再勸阻,應是。

薑含元卻不想替他們領路。她以為他們隻是問路,便是去,也要明日動身,不關己事,所以才隨口指了下路,卻沒想到這位安樂王竟說走就走,要連夜上路。

早知如此,就說不知。

她便悶聲不動,想尋個理由推脫,譬如說,自己記不清具體的路了,剛要張口,他卻誤會,以為她擔憂不能按時歸營要受懲罰,目光落她臉上,“你不必害怕,等回來了,若有人問,本王定會替你解釋。”

夕陽在旁,金色餘暉照在少年皇子這張俊美的臉上,眉目若染一層光輝。

望著麵前的這張臉,便如鬼使神差一般,拒絕的話,薑含元竟再也說不出口了。

她張了張嘴,慢慢閉上,最後默默上了馬,帶著這一行人往靈丘而去。行了一夜,隻在中途短暫休息,終於,於黎明的破曉時分,來到了那座丘陵之畔。

古趙國的雄威王氣,早已隨了漫長歲月,被風吹散而去。昔日的趙王之陵,現如今,也不過一座枕著荒山的野地隆丘而已。

正值北地深秋,天光微明,山月蒼白,仍淡淡地掛於山巔之上。人立於高台,極目遠處,隻見曠野蒼莽。一陣秋風掠過,陵畔荒草颯颯,野狐走兔,滿目儘都荒涼。

雖行了一夜的路,但安樂王看起來絲毫沒有困乏。他迎著帶了濃重秋寒的晨風,在那一座黃土隆丘之前佇立。良久,薑含元聽到他低低地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