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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 蓬萊客 4296 字 5個月前

燕重成了城主。他是一個脾氣暴躁說話大嗓門的漢子,繼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誠。他更以薑含元為榮,獲悉她到來的消息,當天親自出城去接。

城門附近的人們看見她,紛紛停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從四麵八方湧來,爭相向她行禮。

她幼年那段離奇的經曆,在彆人看來,或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征,但在雲落城的人們眼中,她卻是受到神靈護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繈褓中的女嬰,怎能活下去,又怎能變成今日如此一位令敵人切齒痛恨的悍勇之將?

舅舅見這一幕,開懷大笑,揚鞭指著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兕兕你瞧!我們雲落之人敬重勇士!他們敬你,竟還超過我這個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這裡就是你的家!”

薑含元含笑感謝城民,在周圍的熱烈的歡呼聲中,縱馬入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卻被魏國奪了回去,那南王熾舒正是因那一敗,親自坐鎮幽燕等地。去年外祖過世,薑含元正領著軍隊與一支圖謀奪回青木塞的狄軍在周旋作戰,沒能趕來。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來,沒想到中間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終於得以成行。

燕重準備親自帶她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沒能趕到,今年又錯過日子。我想一個人陪外祖幾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感情深厚,便也不勉強同行,點頭應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於城外的山穀。那裡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時候,從穀口便能看見對麵的雪山和鏡湖。

薑含元獨自在一頂簡陋的草廬裡住了下來,席地而臥,伴著外祖,還有她記不得模樣的母親。不過她知道,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這裡的這座墳塋,就埋著那幾片碎衣和那幾根殘骨。她原本應該有著幽蘭的氣息,溫熱的皮膚,溫柔的聲音。她是雪山腳下最好看的女子。鏡湖留下了她倒映過的那張美麗麵容。

是的,薑含元能看見這一切,就好像她總是能在夢裡看見那頭曾經哺%e4%b9%b3過自己的母狼。

一個包裹在重重繈褓裡的嬰兒,帶著她母親全部祝福,穿過一片茂盛的樹頂,掉落的時候,掛在了一簇網結的枝蔓,懸在空中。小小的,獨自一人,已經一天一夜。她因為饑餓啼哭不停。她的記憶告訴她,隻要她這樣啼哭,就會有一個散著好聞香味的溫柔的人抱住自己,讓自己的嘴貼上她溫暖而柔軟的%e8%83%b8,甘甜的%e4%b9%b3汁就會喂飽自己。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卻再也沒有來。最後她掙紮著,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掙脫開了繈褓,從樹頂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叢裡。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去麵對這個世界,到處去找那女子。她哭得聲嘶力竭,嗓音沙啞,直到再也爬不動,變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一頭母狼。

那是一頭年輕母狼,她第一次做母親,不幸的是,當她外出覓食歸來之後,發現自己的狼崽不見了,窩裡隻剩下一灘血跡。失去狼崽的母狼悲傷而憤怒,漲%e4%b9%b3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闖入這裡,發現了地上的這個人類嬰兒。她撲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嬰兒那嬌嫩的後背皮膚。就在它低頭要咬上嬰兒脖頸的時候,那人類的孩子,聞到了母狼腹下[rǔ]頭處正滲滴不停的%e4%b9%b3汁的氣味。那是母親的味道。她被饑渴和強大的求生欲望驅使,忘記了來自背上的痛苦,張大嘴巴,狠狠叼住,用儘力氣使勁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e4%b9%b3汁暢通的驟然筷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視著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e4%b9%b3汁的人類嬰兒,眼裡的凶光漸漸散去,靜靜立著,任這幼崽吸自己的%e4%b9%b3,等到她終於吃飽,閉著眼睛入睡,她%e8%88%94去了嬰兒背上剛被自己抓出的血,叼著,拖走離去……

夢境一轉,薑含元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倉皇奔逃,狼狽不堪,最後她逃到了路的儘頭,立在懸崖之上,那些追趕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她不想夢下去。夢中的薑含元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掙紮,想要醒來。可是每一次,夢都是如此的深沉,將她吸住,她猶如身處旋渦,無法掙脫。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們說的!姑母本來已經藏起來了,壞人都已經過去了,是你哭了起來!你害死了姑母!”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童傷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銳的嗓音衝著薑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親,為什麼都對這個來了幾年後才開口說話的阿姐,比對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

夢裡的薑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來。可是夢境啊,它還是不肯結束。

薑含元又看見了西陘關大營外的那座熟悉的鐵劍崖,她就站在頂上,迎風縱身一躍而下,便仿佛她曾許多次做過的那樣。崖下的那口潭水,在夢裡,也再一次地變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麵。血如紅練般噴濺,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靈魂深處,沒有一處不是疼痛至極。

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應就是這種感覺。

她該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來越多,到了最後,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戰死的同袍的血,還是自敵人那被一刀砍了頭的脖腔裡射出的血。隻剩下滿天的血雨,將她從頭到腳澆濕,澆成一個血人。

那濃烈的腥味,深深地滲透到了她皮膚的每個毛孔裡,散不去,永遠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體痙攣,緊緊縮成一團,僵硬得仿佛一塊冰雪裡的凍石。

不能哭。夢裡的那個自己再次提醒。

從知道是自己的哭聲殺死了那個女人之後,她便發了誓,永遠不會再哭了。

跨上馬,挽最強的弓,握最堅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護一切需要她保護的人!

薑含元緊閉著的眼皮忽然一動,還沒睜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帶的刀,自那她從小起便重複了無數次的噩夢裡猛然坐直身體。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幾步之外,見狀,微微後退。

“父親派我來請阿姐回去。”

燕乘望著麵前這雙布滿了紅絲的充血的殺氣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阿弟來了。

薑含元目中殺氣退去,略微茫然地環顧四周。

日將西落。她靠坐在母親的墓碑之側,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她閉了閉目,慢慢籲出一口氣,收了刀。

“是我父親那邊來消息了嗎?”

她問。嗓音嘶啞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綢緞。

“是的。樊將軍來接阿姐你。”

“他說,京中的迎親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第12章

樊敬等在穀外,待薑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親使者到了,黃門侍郎何聰。”\思\兔\網\

這個官職平常給事於宮內,是皇帝侍從,內顧問應對,外則往往陪乘,關係親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現在就回嗎?”薑含元問。

“自雁門出發,若隨大隊日行夜宿走著,路上需月餘方能到京。況且這裡到雁門,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說,婚期是太史測天時觀星曆選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薑含元已點頭:“我明白了。”

她轉頭,眺向西北方向的遠處。

樊敬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裡有座千年風吹而化的石頭山,山壁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狀若蜂巢,上有摩崖。正當黃昏,那摩崖岩便靜靜地臥在夕陽的斜暉之中,遠遠望去,橘光一片。

“你們先回城吧。明早彙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陽裡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卻也沒說什麼,隻用複雜的目光望了眼女將軍,應是,扭頭便帶著人去了。

最後一抹夕陽落下了山巔,天色驟暗,昏鴉繞著山頭禿岩聒噪。山腳,有條通往上方的簡陋石道,石道的儘頭,是個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這裡依山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對城裡來的父子正彎腰,向著對麵之人表達著感激之情。

那是一個年輕的僧人,肩披葛衣,腳穿草履,因為清瘦,他顯得眼眶微凹,目光卻也變得愈發炯炯。他麵帶著笑容,雙手合十,朝那對父子還禮。那兒子千恩萬謝過後,拿著草藥,攙著父親,沿著便道下來。他們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薑含元,認了出來,忙相扶著走了過來,向她行禮。

薑含元知這對父子應是從雲落城來這裡求醫的,便頷首,示意不必多禮。

那僧人目送父子離去,轉身回往石窟,正要入內,忽然,仿佛覺察到了什麼,遲疑了下,停步,轉過了頭。

薑含元立在那如天梯般的石階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來。她朝僧人微微一笑,邁步,沿著石階走了上去。

“無生,我又來了。”她說道。

這個名叫無生的僧人注視著她,也笑了,合掌:“小僧等候將軍多時了。”

這個獨居於摩崖洞的僧人,曾有過一段不為人所知的隱秘往事。他本出身於一個末代皇室,帝之幼子,聰敏早慧,過目能誦。在他六歲那年,國為大魏所滅,他僥幸存活,與比丘結緣,成為了一位來自天竺的高僧的嫡傳弟子,從此割斷紅塵,改名無生,取無生無滅真諦之意。多年之後,高僧圓寂,那時,無生雖年紀尚輕,卻已得禪學衣缽,精通梵文,造詣高深,聲名遠揚,長安護國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請他入寺主持講經,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過的那條苦行之道,風沙砥礪,西行漫遊。

三年前,他終於帶著所得的經文東歸,隨一隊商旅同行,不料經過這一帶時,遭遇到一夥狄國遊騎的劫掠。同伴紛紛被殺,狄人見他是比丘,暫留了性命,卻肆意加以淩辱。正當生死攸關之際,是薑含元帶著士兵如神兵般從天而降,將他救下,帶到了這個地方。傷好後,他停下了腳步,棲身在這個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摩崖石窟裡,一邊繼續修行,一邊翻譯經文。這個獨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藥理,時間長了,周邊民眾慢慢傳開消息,便時常有人來此找他看病。他從不推拒,後來還將石窟辟出一角,專門用來存他跋山涉水采來炮製而成的各種草藥。便這樣,一晃,竟已三年之久了。

窟內的陳設,和薑含元上回來時見過的一樣,分毫沒有改變。除了那些草藥,便是一幾,一燈,筆墨紙硯,再一石榻,榻上一領薄薄麻被,一口陳舊藤箱,窟外另有一處簡陋火坑,用以煮食燒水,旁貯幾袋口糧。

這便是全部了,一個人得以維繼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供應。

這地方的唯一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