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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血河池畔

池魚初入地府的時候還有些新奇,因為這裡的一切和她想象得不一樣。

比如這裡沒有判官,沒有閻王,更沒有傳說中陰沉沉的宮殿。無常鬼是有的,卻沒有畫本裡說的那麼凶神惡煞,總是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鬼魂們也完全沒有哭天搶地鬨著回人世的,一個個都再平靜不能了。

整個地府一片寂靜,到確實符合了“死氣沉沉”這個形容。

若是在人間的還有冤情遺憾未了,鬼魂就會逗留在死的那處鬨騰作妖,經由凡間的修士們處理後事超度魂魄。所以但凡能入地府的鬼其實都是已經了卻心願、清清白白等著上路的。

於是這些在地府門口的魂魄,不管是缺手缺腳、血肉模糊枉死的,還是穿戴齊整,脖子上掛滿金銀珠寶壽終正寢的,總都十分乖巧,排著隊在門口靜靜等著黑白無常拿著個小本本核查他們在凡間的一生,然後給他們指一條投胎的路。

距離地府入口大約才二十來步路的地方就是一條紅色的河流,河上架著一座黑漆漆的木橋,便是傳說中的奈何橋了。

被黑白無常引向橋去的那些魂魄,過了奈何橋就能投胎成人;若是被指往河邊,就是要跳入那血河池裡投生入畜生道了。

池魚很多年前走入地府排隊等著見黑白無常的時候心裡是十分忐忑的,那個時候她還有一部分記憶,排隊的時候格外緊張和忐忑,儘管她現在已經記不得是什麼緣由致使她帶著那種情緒來到地府。

可當年等隊伍排到她這裡的時候,黑白無常卻直接翻起了她身後那人的命簿,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這個“魂”。

池魚還當這中間有什麼疏漏,正想開口與那無常鬼說道兩句的時候,不遠處的孟婆卻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是了,當年奈何橋邊還有孟婆的。

孟婆將她喊過去,卻也不說話,隻給了她一根小小的樹苗,又指了指血河池邊一塊濕軟的土地,然後自己就轉身往奈何橋上走了過去,消失在橋的另一端。

從此這血河池邊連孟婆也不見了。

“這是什麼交接儀式嗎?”池魚驚訝地看著孟婆消失的背影。

她看了看手中的樹苗,又回頭看了看黑白無常,卻發現方才對她置若罔聞的無常鬼此刻仿佛才意識到她的存在,直勾勾地看著她……手上的樹,也不翻閱生死簿了。

他們身後長長的隊伍也停滯不前,一起抬頭靜靜看著池魚,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動作。

這畫麵實在是有些駭人了。

池魚思考了一下,就在眾人的目光下把那樹苗埋入血河池旁的泥地裡。

這樹苗大約一丈長,岔出兩個枝椏,枝頭末端有兩片嫩綠色的葉子,卻是池魚印象裡從不曾見過的品種。

當她將最後一捧土攏到樹根上的時候,周邊的土地上突然浮現出了星星點點的紅色熒光,先是從地麵上飄到空中,然後仿佛忽然找到了歸處,從四麵八方湧到樹苗的根部被它吸入體內。

那些紅點彙聚在一起,在樹乾上織出一條條血管一般的紋路,往樹枝蔓延過去。它所經之處,樹乾就更粗壯一些,樹枝就迅速生長發芽。待那紅點走到枝頭末端的時候卻也並沒有停止,而是繼續攀爬到空中又分叉開來,構建出一副枝繁葉茂的壯麗景象。

待到池魚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一丈長的樹苗竟在片刻間就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身後等著轉世的隊伍就又開始動了起來。

不同的是黑白無常手中忽然有了一捆紅色的絲帶,分發給那些鬼魂們。

鬼魂們領了絲帶,被指了方向,就朝著池魚和身邊的大樹走來,將那絲帶往空中一揚,待不知從哪裡的風將它吹到枝頭掛住,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轉世投胎去了。

池魚正是十分不解周遭發生的一切,卻聽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從樹乾內傳來。

“這絲帶係著的就是他們的記憶,將記憶留在我這裡,便可以無所顧慮地轉世去了。”

奈何橋邊空曠又寂靜,那聲音回蕩在血河池上悠揚深遠,又激不起一點水花。

“所以,”池魚靜靜思考了一下,“你是新的孟婆?”

“……”

那大樹似乎完全沒想到池魚得到的會是這個結論,一時有些失語,良久才重新開口問道:“吾乃上古不死橓,你叫什麼名字?”

“不先生,幸會。”池魚對著樹乾作揖,“我叫池魚,池魚思故淵的池魚。”

然後那不死橓突然伸出一根樹枝,輕輕在她的臉頰旁掃過,仿佛那老樹生出了一雙手,此刻正在溫柔地撫摸著她。

但她竟不覺得被冒犯。

“你這名字起得不好,奈何橋畔血河池裡一條沒有記憶的魚,哪裡能算是它的故淵呢?”

被說名字不好,池魚卻毫不在意地笑出聲來:“可這血河池裡並沒有魚,自然也無故淵要尋。”

“池魚,原來如此。”不死橓的聲音和藹又溫和,再重複了一次,“原來如此。”

它說起話來神神叨叨,又不把話說完,池魚也不多問,隻定定地看著那些隨著不死橓“動作”而飄揚起來的紅絲帶,覺得壯麗極了,全將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你的魂魄不完整,黑白無常不能給你指一條往生的路。”

池魚才回過神來:“那我要怎麼投胎呢?”

“等。”不死橓道,“等一個機緣。”

*

地府中沒有日夜更替,太陽和月亮平等地懸掛在東西兩側的地平線上,互不讓步。整個天空永遠是暗紅暗紅的,池魚有時候會想,這血河池究竟本身就是紅色的,還是隻因倒映了天空的顏色才生成這般可怖模樣。

三百多年過去,池魚坐在枝丫上整日看著一個又一個靈魂從地府入口走來,駐足在不死橓麵前將絲帶揚到樹枝上,然後或從橋上走過,或躍入河中。

不死橓雖是棵能說話的樹,卻並不如池魚想象那般成了精魂就可以化形自由行走,於是她就經常去黑白無常身邊看看生死簿,遇到什麼有趣的故事就回來念給不死橓聽。

亡靈這般多,但有趣的靈魂實在有限,於是大部分時候一人一樹隻靜靜地看著日月同耀的天空,一日日沒什麼變化,好生無趣。

但日子還是有一些不同的。

“你還記得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嗎?總感覺他這回投胎的時間久了點,好像很久沒見著他了。”

其實說很久也並不久,隻是因為這少年從前投胎的時間太短了,總是才當著池魚的麵跳進血池裡,不過眼睛一睜一閉的功夫,他就又排著隊從入口處走來了。

從這地府裡走過那麼多魂魄,隻有這個少年能給池魚留下印象了。

他是第一個在地府裡和黑白無常討價還價的人。

“我能自己選擇嗎?”

他的一生很短,生死簿上的故事也不多,黑無常很快就翻完了,正遞給少年一根紅繩,卻聽少年這樣發問。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並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能入地府的應該也沒什麼遺憾未了了,那麼投胎成人不好嗎?這還要選擇什麼?

場麵就僵持在那裡。

過了會兒少年將那絲帶抽走,放聲大笑起來:“十四萬七千次,替我記好了。”

然後他大步往河邊走去,將那象征著記憶的絲線投入血河池中,隨後就要投湖而去。

“等等!”池魚想出言阻止,既想告訴他那絲帶投錯了地方,也想告訴他白無常給他指的分明是奈何橋的方向。

但她忽然想起這整個地府除了不死橓,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以至於當池魚看見那少年向前俯去的身影因為自己出聲而停頓一刻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但也僅僅就停頓了一刻,下一瞬少年的魂魄就沉入血池中了。

“有病吧。”池魚搖了搖頭。

“他在償命。”不死橓說,“一道輪回一條命,他在償十四多萬條人命。”

“可是無常鬼給他指的是投胎成人的道,他這又是何必。”

生死薄不說謊話,這十幾萬條人命沒有記在少年的頭上。の思の兔の文の檔の共の享の與の線の上の閱の讀の

那可是畜生道。

蛤蟲飛蛾,曆一切苦厄,總不得善終。

最初池魚還笑他想不開,可當他一次又一次從自己身前跳下,池魚心裡逐漸變了滋味。

她看不清少年的眉眼,但十幾萬次一躍而下的決絕壯烈的背影,卻深深刻在她心頭。

怎能不讓人印象深刻。

不死橓如今每根枝頭都掛滿了絲帶,幾乎看不出樹枝本來的模樣。但是池魚心中隻記掛著飄入血河池的那一根。

是怎麼樣的記憶,叫人不願帶走,也不肯徹底忘記呢?

“喏,他回來了。”

池魚回頭看去,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地府門口走來。

他從這地府路過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和黑白無常混成了熟人。雖然無常鬼並不會和他主動打招呼,卻還是為老朋友行了個方便。

白無常一見他來就示意人群讓出一條道,也不查看他的履曆了,隻叫他直接過。

池魚哭笑不得:這後門走得真不吉利,叫人早死早回?

但這一次,池魚在這地府三百零七年裡,頭一回聽黑無常開口說了話。

他的嗓音又尖又沙:“十四萬七千三百次,不多不少,夠了。”

那少年停下了腳步,卻微微歪了歪腦袋,好像並不明白黑無常的話是什麼意思。

池魚搖頭,畜生道到底太過磨人心性,怕是跳河跳傻了,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最初是為了什麼才主動要求贖罪。

白無常又對著少年指了指奈何橋的方向。

少年仿佛這才五識回體,淺淺勾起唇角笑著說:“這可太好了。”

然後他背對著黑白無常揮了揮手,徑直朝奈何橋走過去:“下次再見。”

池魚看著他消失在奈何橋另一頭的身影,有些唏噓。

她是為這少年高興的,終於離開了那無窮無儘的畜生道之苦;可她又有些不舍,這地府裡唯一的變數也離開了。

“他這一世會是很長很好的一生。”不死橓開口道。

池魚聳了聳肩,也不知在替誰遺憾:“下次再見的時候,他可沒有插隊特權了。”

這話說得好像在地府插隊是什麼天大的福分一般,於是說完池魚自己先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她又想,這福氣彆人不要,她還挺想要的。

她真的很想去那長長的隊伍裡正大光明排一次隊,去奈何橋上走一回。

那時池魚還不知道,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坐在地府河畔高高的樹枝上,看著少年從自己眼前走去往生了。

因為在那少年離去的二十年後,人間那年正月十六的這一天,不死橓的樹乾前突然浮現出一顆綠色的晶體,飄至池魚眼前。

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