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皇後現下情狀,又擔憂自己受到牽連,被問罪投入掖庭。
關鍵時刻,莊靜郡主出聲穩定了人心,一邊吩咐內侍去迎太醫,一邊吩咐人燒水取藥,做好處理傷口的準備工作。
杜太尉橫刀立馬,征戰多年,受過的傷不計其數,她很清楚應該如何處理和應對。
皇帝起初還在裝睡,中途卻真的暈了過去,太醫診脈之後,很快便得出了與莊靜郡主一般的處理結果:外敷內服,雙管齊下。
太醫去小廚房親自盯著煎藥,莊靜郡主帶著幾個宮人替皇帝寬衣,清洗傷口之後塗抹傷藥,一切完成之後她打發其餘人退下,自己靜靜守在床邊。
沒有人覺得不對勁。
隻有莊靜郡主知道,一切都變了。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每一寸她都是熟悉的,這具身體誠然是若離沒錯,但內裡的人已經不是她了。
那個孩子更像她的父親,熱烈而執拗,倔強又剛強。
她最愛菊花,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
寄居在她身體裡這個人做的事情,她到死都做不出來。
來到壽康宮之後,太後冷著麵孔,居高臨下的將若離近來的所作所為講給她聽,莊靜郡主便覺事情有異,這不像是若離能做出來的事情,待見了人之後,她立即便知道,這個人不是若離。
若離隻會叫她“娘”,從不會禮貌又疏離的叫她“母親”。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她不是若離。
她是誰?
若離去哪兒了?
莊靜郡主不露痕跡的打量這個隱藏在女兒身體裡的人。
她矜傲又輕佻,身在壽康宮,卻絲毫不露怯然,麵對著太後的冷眼與怒斥,卻並不覺懼怕。
她自私而傲慢,理直氣壯的使淑妃顏麵掃地,卻詫異於淑妃的報複與隨即而來的懲罰,看向淑妃的眼神氣惱又熟稔,又有種被背叛的憤怒與無奈。
她一定是個長期養尊處優、居於人上的人,因為隻有這樣的人,才會生出那種愚蠢的想法,並且付諸實踐——我可以肆無忌憚的侮辱彆人,但她絕不能心生不滿,妄圖報複。侮辱也好,戲弄也罷,都是恩賜,你必須感恩戴德的接受,否則,就是不識抬舉!
她顯然曾經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與禮儀熏陶,卻不曾讀過《女則》和《女誡》。
莊靜郡主想,或許“她”並不是個女人吧。
母女二人坐在轎輦之上,一道返回椒房殿時,“她”終於犯下了最致命的一個錯誤——用若離的身體,試探杜家對皇家的觀感與態度。
以我們杜家的威勢,何必看皇家的臉色?
仿佛是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對於“她”的身份,莊靜郡主終於有了猜測。
再去想近來朝堂之上天子連連貶斥外戚,對杜家不複從前打壓之態,還有皇後突如其來的寵幸與恩遇……
莊靜郡主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呢。
陛下,你也有今天啊。
又有些欣慰——若離這個皇帝做得很不錯呢,看樣子太後和淑妃都不知二人交換了身體的真相,她居然把歐陽延這小子給籠絡住了!
皇帝服藥之後,躺在塌上沉沉睡去,莊靜郡主則站起身,踱步到火爐前,讓那暖熱的溫度徐徐烘烤著雙手,目光隨意的在寢殿內掃過,神情有些追憶。
她是在椒房殿長大的,後來先帝賜婚,也在這裡出嫁,她雖然是郡主,婚禮儀製卻比肩公主,再加上高宗皇帝在世時的諸多賞賜,她的嫁妝甚至比諸公主還要厚重。
許多人聽聞這些舊事,總覺得高宗皇帝是將對於她父親的看重與寵愛儘數傾注到她身上,下意識以為她小時候必然受儘萬千寵愛,時常陪伴在祖父身邊。
其實不是那樣的。
事情的真相是,莊靜郡主同高宗皇帝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是在元旦、冬至、萬壽節這樣的大日子裡見了,也不過是按部就班的說幾句話罷了,並沒有什麼感人肺腑的祖孫之情可以敘說。
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寄人籬下,張皇後給她最好的衣食用度,一個月隻會見她兩三次,客套又疏遠,祖父很少見她,外祖家的人想見也見不到,那時候她嘴上不敢說,心裡是很委屈的——不是說父王是祖父最喜歡的兒子嗎?
等莊靜郡主長大一些之後才明白,高宗皇帝的疏遠與冷淡固然有近鄉情怯,但更多的其實是為了保全她,身為天子,他也會有無可奈何的地方。
而她在椒房殿長大,如張皇後所希望的那樣,成了一個刻板又端肅的少女,她影影綽綽的發現了一些過往的真相,又驚懼於那之後隱藏的狂風驟雨,不得不讓自己愈發沉默寡言。
父王文采騎射俱佳,是祖父最看重的兒子,尚且死在一場意外裡,而她一個勢單力薄的小姑娘,又有什麼依仗的呢。
能活著就很好了。
那時候莊靜郡主在心裡對自己說,薑尚七十歲才出仕文王,你還這樣年輕,為什麼等不了?
爐內有明亮的火焰在閃爍跳躍,蓋子掀開,新鮮的空氣隨之湧入其中,那火焰隨之愈發激烈,像是熊熊燃燒的野心。
莊靜郡主幾不可見的翹起了唇角。
祖母,看起來,我好像是等到了呢。
……
皇帝在寢殿裡昏睡了一整日,方才幽幽轉醒,叫宮人侍奉著喂了一盞溫水之後,近乎乾涸的嗓子終於舒服了起來。
莊靜郡主坐在一側,眉頭緊鎖,神情擔憂而關切:“若離,好些了沒有?”
皇帝背上有傷,不能平躺也就罷了,側躺著都不成,唯一可以的姿勢就是王八一樣趴著,隻是沒一會兒就覺手臂發酸,肩頸疼痛,試探著活動一下,卻牽動了背上傷口,鑽心的疼。
這滋味著實難熬,以至於皇帝想假笑一下,都未能如願,到底記得這是杜若離的生母,現在等同於是自己親媽,他才勉強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您覺得呢?”
莊靜郡主鬆一口氣:“沒事就好。”
然後又道:“我心裡邊有些話不吐不快。”
皇帝:“……”
皇帝:“????”
不是,您哪隻耳朵聽見我說“沒事”了?
怎麼還帶無中生有的?!
皇帝emo了。
莊靜郡主卻不曾理會他這些小情緒,歎一口氣,語重心長道:“我聽說了你最近做的事情,實在是不像話!若離,你從前是那麼懂事的孩子,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真是叫我失望!”
皇帝:“……”
痛苦麵具。
莊靜郡主:“太後娘娘是陛下的母親,也是你的婆母,你何以不曾每日晨昏定省,躬親侍奉?這是不孝。”
皇帝:“……”
痛苦麵具×2
莊靜郡主:“聽說你之前還同陛下爭執過?婦人之道,在乎貞順,你怎麼能違逆陛下呢!”
皇帝:“……”
痛苦麵具×3
莊靜郡主滔滔不絕的進行說教。
“那些侍奉陛下的宮嬪,你應該把她們當成姐妹對待……”
“不要依仗母家胡作非為,叫我和你父親惶恐不安。”
“你這肚子也不爭氣,不曾為陛下誕下一兒半女,我實在無顏去見太後娘娘,唉。”
皇帝:“……”
皇帝:“…………”
我為我從前所有不經調查的揣測和毫無根據的懷疑向杜若離道歉、向丈母娘道歉、向嶽父道歉。
杜若離有您這樣女德標杆的親媽日複一日的在耳朵邊兒上說教,還沒有心裡崩潰報複社會,可想而知她的本性是多麼的忠厚孝順。
這樣一個女人,我居然不識好歹的懷疑她,真是太不應該!
杜太尉有您這樣的妻室,不用想,他肯定是大大的忠臣!
皇帝喉嚨裡嗆了一下,忽然間咳嗽起來,莊靜郡主見狀嚇了一跳,趕忙為他撫背順氣:“若離,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皇帝痛苦不已:“娘,我背上有傷!”
莊靜郡主就跟被燙到了似的,忙不迭將手縮了回去,正要吩咐人去為他倒水,就聽內侍唱喏聲傳來:“陛下駕到——”¤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皇帝還趴在床上咳嗽,冷不防就被人從床上架起來了,剛剛結痂的傷口被牽動到,他五官扭曲,麵容瞬間變得猙獰起來。
“娘!你到底要乾什麼,娘!!!”
莊靜郡主耐心的教誨他:“陛下親臨,你作為他的妻室,哪有不親迎的道理?”
皇帝:“???”
他說:“我身上有傷啊娘!”
莊靜郡主堅持說:“禮不可廢。”
皇帝:“……”
啊這。
就狠狠的無語了。
杜若離你從前過得都是些什麼日子啊!
再一想以後這日子就換他來過了!
難受,想哭!
羋秋負手於後,進入寢殿,便見莊靜郡主攙扶著皇帝來迎,前者神色恭敬而沉穩,後者麵容扭曲又痛苦。
她趕忙上前將皇帝扶住:“身上有傷,怎麼還起身走動?”
皇帝委屈死了:“母親說禮不可廢。”
羋秋便轉過臉去,同莊靜郡主道:“朕與皇後夫妻至親,不必計較這些虛禮。”
莊靜郡主輕輕搖頭,堅持道:“這是聖賢留下的規章製度,哪裡是能夠隨便更改的呢?”
一直等羋秋入內安坐,才重新將皇帝攙扶了過去。
皇帝從前便同莊靜郡主不甚熟悉,此時羋秋成了皇帝,真皇帝又守在旁邊,自然也沒什麼話要同她說。
好在莊靜郡主還不是全然不通人情,推說往小廚房去看藥,行禮之後告退離去。
她剛走,皇帝就忍不住流下了痛苦的眼淚,崩潰道:“杜若離你趕緊想辦法把你娘弄走!”
他大吐苦水:“你怎麼忍得了啊!”
“杜太尉真是承受了太多太多!”
“所謂女德標杆,貞節牌坊成了精也不過如此啊!”
羋秋涼颼颼的瞥了他一眼,譏誚道:“還是讓我娘留在椒房殿多照顧你一段時間吧,你不總懷疑杜家有謀逆之心嗎?現在你是杜家的女兒,趁機試探一二,再好不過了。”
皇帝聽她如此言說,倒想起今日淑妃人前人後的兩幅麵孔來,立馬舉起那隻被踩過的手,憤憤道:“淑妃素日裡也是很乖巧的,不知怎麼,竟也會使這些手段,我從前都被她騙了……”
羋秋聽罷大吃一驚,又不禁為之辯解:“可是我看寶瑛她那麼可愛,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啊!你是不是誤會她了?”
皇帝:“……”
蛤???
皇帝簡直要當場氣死——我誤會她?!
我眼睜睜看著她踩下來的,那還能有錯?!
明明是自己占理,卻不被對方理解,皇帝瞬間怒火上頭:“杜若離你裝什麼好人?從前不是你跟我說淑妃和賢妃都不是好東西的嗎,怎麼,現在看見朕被淑妃使絆子,你很得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