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沉思, 眉心的懸針紋更加深刻了。
妖皇一向寡言,今夜話卻未停。
“驅逐信修,是本尊做過的唯一憾事。若非看在你父親份兒上, 當?初不會讓你進?凝輝殿侍奉, 亦不會容忍她一再放肆。”
鐘曲愣在那裡,像個木頭人。
算起來,這些竟都是父親的蔭庇?
緩過了心頭的動蕩,他搖了搖頭:“不,尊上對她?豈止寬慈。奴追隨尊上十幾栽, 艱難險阻, 死而後已。可她?……”
她?享受尊上的護佑,得尊上一再的寬容。然而說到底, 她?究竟立過什麼功!
妖皇晲他一眼?,從那?雙困惑的眼?睛裡?, 看出他的不滿:“你可知,自己哪裡?不如她??”
鐘曲垂下頭:“還請尊上示下。”
妖皇卻一時?未答他,隻垂眸注視著沉睡的容顏。
女子?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一片陰影。她?睡著的模樣總那?麼吸引人,叫人忘了煩憂與不快。
“你父親%e8%83%b8懷寬廣。你是他的兒子?, 彆的都像他, 唯獨這點不像。”
妖皇頓了頓,“她?, 倒是十足的像。”
鐘曲下頜一緊。他看著蘇緲, 眼?眸裡?倒映的火苗不住跳動著, 一如他此刻的內心。
原來如此。
良久, 鐘曲搖了搖頭:“奴鬥膽多嘴,尊上對她?並不像賞識。”
妖皇掀起眼?皮, 眸光一凜:“你的話,太多了。”
這樣的眼?神,分明是警告,鐘曲卻似未瞧見:“奴不說不快。月影杖的事,奴要?說,您看重她?,奴也要?說!”
妖皇凝眉,已明顯不悅。
“數十萬年來,配與月之子?共主凝輝殿的,無一不是望族宗女。可她?,隻是個半妖啊!”
頭頂傳來撲撲扇翅的聲音,他突然提高的嗓音驚飛了夜鳥。
“但憑本?尊願意!”妖皇的口%e5%90%bb隱現怒意。
鐘曲搖著頭,卻仍未住嘴:“不,那?尊上是否又問過她?,能否接受自己一生無子?呢!”
妖皇不語,輕輕為她?蓋好披肩。
“您是月之子?,您的血統至聖至純。自上古以來,從未有一個女子?能與月之子?誕出子?嗣。她?一隻半妖,身體?裡?流著人類的血,更加沒那?個可能。”
鐘曲的視線落到蘇緲身上,目光變得柔和,“她?為公道?拚命,這背後,不過是想?要?一份安穩……換言之,隻是想?要?個家。”
他舉目環顧四周,閃動的眸光倒映著化為廢墟的父母舊居,“奴太明白了,因為,奴求的也不過是這些。”
此時?此刻,熟睡中的她?,眼?眶的微紅尚未淡去,一如他的。
“她?想?儘辦法去爭取,不是因為貪圖地位,而是因為有了地位,才可能有尊嚴。可若有那?一日,她?站在至尊的高台,麵對著永世?的孤寒,未必笑得出來。尊上,地位從來不是她?求的東西啊。”
月之子?是信仰,月之子?的伴侶亦將?成為信仰,言行舉止再由不得心,嬉笑怒罵再不能有。
若她?當?真共主凝輝殿,她?將?成為一代神祇,成為一個象征。
她?再也不能是她?自己。
妖皇凝望著懷中的女子?:“有本?尊陪她?。”
“不夠!”鐘曲再往前?半步,終年彎曲的脊背竟昂然地挺了起來,“她?得到的,抵不了她?失去的!”
妖皇臉色越發陰寒。
鐘曲沒有退步,也沒有曲身,他還那?麼筆挺地站著。
她?簡單又純粹,更是無比的聰明,既然已經為溫源栽過一次,絕不會再糊塗第二次。不論是為一人,還是為一個地位,都不值得放棄全部的精彩。
半晌,妖皇拾起木棍鬆了鬆火,輕飄飄地笑了聲:“做哥哥的,到底還是疼妹妹。”
原以為她?這半妖不配,結果不配的,是他。
妖皇嗓音平靜,並沒有預想?中的怒火滔天。
鐘曲後知後覺,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何等的放肆,連忙將?脊背略彎,回到一個近侍該有的模樣。
“拿了她?的劍,就得領她?的情。”
妖皇望著篝火,無言。
小雪飄下,又是天地寒霜。
她?所追求的從來都是一個“和”字,並非一個人,一個地方,一個位置。
他明白的。
……
蘇緲醒來,已是次日晌午。
太陽高懸著,暖洋洋的,曬得人想?再睡過去。
這是第四次,冒犯妖皇了。
她?把腦袋支起來,脖子?略微酸痛。
不過這次昏睡,非她?所願。分明是妖皇有話不想?說,將?她?弄睡了過去。
蘇緲抬起眼?皮,對上一張平靜的臉。
對方眼?眸微垂,沒有看她?,不等她?開口便丟出二字:“下山。”
他擺著一張冷臉,於是蘇緲想?問的話,又都堵在了喉嚨裡?。
他好像不高興,可不高興的難道?不該是她?嗎。
“哦。”
下山一路無話。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
山道?上積著雪,昨日踩出來的道?又被昨夜的小雪填上,一腳下去不知會踩到石子?還是坑。
蘇緲走得很?小心。
可架不住腿軟,慢慢悠悠地往下挪了百來步,便覺得腿在打哆嗦。
當?真是不中用了啊。
她?心裡?還泛著嘀咕——妖皇這是怎麼了,難道?她?說夢話得罪了他?
一張俊臉冷冰冰的,比道?上的雪還冰呢。
心裡?裝著事兒,難免走個神。蘇緲這一腳下去,好巧不巧,踩進?了一處淺坑,身子?隨之一歪。
腰間驟來一股妖力纏繞,將?她?拉扯回去。
她?站穩,忙回頭:“多謝尊上。”
妖皇沒吭聲,繼續往山下走。
蘇緲趕緊跟上,好言相勸:“尊上在長佑寨那?邊暴露了行蹤,眼?下還是少用妖力為妙,以免被聖山石感應到蹤跡。”
妖皇在前?頭淡淡應了句:“本?尊知道?。”
哪兒得罪這位了?蘇緲還是沒想?明白,繼續小心地往下走。
又往下走出數丈,許是這一段路格外不平,腳又踩進?了雪坑裡?。她?腿腳無力,被這一絆,竟往前?一撲……
身側一隻手及時?拽住她?的手腕,卻是有些遲了,下墜之勢拉不回來。
蘇緲反倒把他一起拽倒。
山坡陡峭,兩人順著坡便一路往下滾。
身下的雪兩指厚,填平了坑窪,滾起來那?叫一個順。
蘇緲也數不清滾了多少圈兒,隻感覺天旋地轉,摔得人都不清醒了。待暈乎乎地睜開眼?,對上一張清俊的臉。
鼻息噴在臉上,溫溫熱熱。鼻尖輕觸,像一片羽毛輕輕撩過,與鼻息一並撓得人酥酥癢癢的。
她?頓時?就清醒了。
她?作了個大死,竟連累妖皇一起滾下來了。
好在她?還不算個徹底的廢物,摔下來的過程中,以兩手做墊子?,將?妖皇這顆尊貴的腦袋好好地抱著。
“……”
手背好似被石塊磨破了皮,有些輕微的痛。
“尊上沒傷著吧?”蘇緲忙將?後腦勺往後抵,儘力拉開距離。
“你說呢?”低沉的聲音近在耳邊。妖皇半支起身,以一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她?。
強大如他,怎麼會傷著。
但,臉麵單論。
換誰順著山坡車軲轆似的滾出去,那?都是場災難。更遑論,堂堂月之子?威儀掉了一地。
那?雪上的痕跡,足有三丈之長,著實是不忍細看。
“尊上?”蘇緲惶恐。
那?您倒是從我?身上起來啊!蘇緲緊貼著地,唯恐這距離有分毫多餘。
一隻手,從她?腰跡抽離,還有一隻手……
“腦袋。”
“?”
“抬下腦袋。”他又說一遍。
蘇緲忙把腦袋微抬,妖皇的另一隻手從她?後腦勺下麵抽了出來。
他抖抖袖子?上的雪,這才起了身。▼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蘇緲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他手背上劃痕,微微泛紅,和她?受傷的手一樣,大抵是被凸起的石頭劃破了皮。
可不過眨眼?,對方手背的紅痕便消弭了,仿佛一切隻是她?看錯了。
蘇緲坐起來,腦子?被摔得有些懵。
這一路滾下來,她?用手護著他,而他亦然。所以才會鼻尖相抵,氣息想?通,貼得那?麼一言難儘。
“……多謝尊上。”
妖皇掃去身上的雪,未應她?的感謝,徑直提步往山下去了。冬日的暖陽穿過薄薄的耳骨,照得他的耳郭紅彤彤的。
這到底是煩她?了,還是沒有煩她??蘇緲坐在雪地裡?,持續地懵了下去。
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她?看妖皇這心才最難懂。從一開始的白紙,到如今心思難測,令她?好生搞不明白。
蘇緲爬起來,忙想?跟上。
“嘶——”腳卻好像扭了,痛得她?臉色一變,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前?頭妖皇頓住腳步。
蘇緲蹲下揉著腳踝:“……”想?說,要?不等她?一時?片刻,扭傷而已,緩一會兒就好。
“鐘曲。”
玄色的身影立即顯露出來:“奴在。”
妖皇朝後側了側臉,丟出一句吩咐:“背上,下山。”
鐘曲:“……”
蘇緲眼?睛一瞪,驚呆了。還有這等好事!
鐘曲那?張臉,扭曲、擰巴……寫滿著“抗拒”。
她?突然噗嗤笑了,朝他招招手:“好哥哥,快來!”
第96章 山雨欲來
妖皇下令, 豈有不從的。
蘇緲不由分說跳到鐘曲背上,心情想不好?都難。
沒想到這一摔,還有意外收獲。
“咦, 你耳朵後麵有顆痣你知道麼。”
“閉嘴!”
“彆那麼凶嘛, 背都背了。”
鐘曲心裡苦,他有苦說不出。
下山的路不好?走?,蘇緲兩隻腳晃晃悠悠,甩個?不停。崴了的腳踝早已不痛,可她就不下來。
上一次被人背著, 還是?二十?多年前, 頑疾發作,老季背著她到處找地方安頓。
蘇緲嘴角勾了一路:“喂, 以?後彆動不動就隱身了。爹說過,一味的躲避, 可不是?男子漢的行為。”
鐘曲一腳踢開擋路的石頭,很是?不屑:“嘴上說得好?聽,他不還是?一直躲在人界。”
“那不一樣,爹那是?有腦子地躲,你嘛……”
“?”
“我知道, 但我不說。”
不是?什麼好?詞兒, 是?吧。
鐘曲頓住腳步:“下來。”
“不下。”
“下來!”
“是?尊上讓你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