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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山 順頌商祺 4361 字 6個月前

國寫給你的信。”

季維知忽然站住腳,不可置信地望著盛綏。

在盛綏臨走前,季維知曾在碼頭撂下狠話,說什麼如果他敢退伍把自己扔在這,這輩子就不用再聯係了。

不聯係是不可能的。剛到 X 國時盛綏就給季維知寄過信和錢,但沒過多久,信被拒收,錢卻沒有。

如此兩次之後,盛綏便懂了。小孩在生氣,倔起來誰也攔不住,他不敢再去觸人家黴頭,平添不痛快。

於是寫的信、留的話都隻敢藏著,在異國他鄉發泄情緒,甚至就連這種程度的剖白都不敢寫得太直白——想著,萬一哪天,小孩會看到它們呢?

然而這些事,季維知是一概不知的。

他當時沒了去處,在清福米莊打工。米莊老板慣是見錢眼開,見有闊少來信自然是先扣下錢,又怕季維知發現,索性把信封原封不動扔回郵筒。

因此,季維知隻當這兩年自己被遺忘了。

季維知隔著雨幕,表情很可憐。

“你既然寫了,為什麼不寄給我?” 季維知壓著聲音,腳步不動,“我、我等了好久……”

盛綏下意識想問那些被退回的信,可看小孩委屈得快哭出來,什麼都不敢說,隻顧著心疼了。

他伸手想碰碰小孩的頭發,很快縮了回去,“你…… 在哪等?”

季維知低低地說:“哪都有。最開始去的清福米莊,後來他們不收學徒,我就去跑街了。”

盛綏把傘又撐近了點,輕聲問:“很辛苦吧。”

“還好。” 季維知皺了皺鼻子,“沒你趕我走時辛苦。”

盛綏見季維知小狗似的耷拉著腦袋,表情波瀾不大。

——然而,不久之後,好幾家錢莊紛紛撤資清福米莊,就像收到誰的暗號。同期,米莊資金周轉不力,悄無聲息地關門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

現在此景的盛綏,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小孩不語。

季維知憋不住火,沮喪地質問:“兩年了,你理都不理我…… 我還以為是我把話說太重,氣得你再也不要我了。可、可你氣什麼?我都還沒氣!”

車軲轆話顛三倒四地說,盛綏也不嫌煩,等他把語序倒騰明白了才開口:“沒有不要你…… 不生氣,好不好?”

他晃了晃手裡的家夥:“你瞧,我寫了信的,也寄過,隻是沒到你手上。”

季維知撅著的嘴唇這才下去:“真的?”

盛綏哄著:“真的。”

“所以,你還是舍不得我?” 季維知篤定地下結論。

盛綏一怔,雖然知道季維知說的 “舍得” 與自己的小九九不一樣,但還是心虛又惡劣地應下來:“嗯。”

季維知表情微微放晴,連語氣都輕快不少,他重複著,忽然又停了會,問,“那你為什麼還是要走?”

又是這個問題。

盛綏當初就回答過許多遍,每次都是一樣的說辭:當時,他唯一的哥哥死在戰場上,家裡廠子又洋人占得隻剩下五分之三。一朝寥落,滿門哀告。他作為盛家唯一的孩子,這擔子不扛也得扛。

盛綏苦笑:“我要再解釋一遍麼?”

季維知搖搖頭,“如果還是那個理由,就不必了。”

他不信一句 “家裡需要” 就能讓盛綏放棄自己熱愛的戎裝,甚至背上臨陣脫逃的罵名。

盛綏不說話。

“那都啥理由啊,騙小孩呢?” 季維知好不容易亮起來的表情又回到原樣,但整個人生動很多,甚至有點恃寵而驕的意思。

盛綏便也順著說:“嗯,騙小孩呢。那小孩聽不聽話?”

這揶揄可謂明目張膽。

季維知被噎得胡言亂語:“就不聽話,看你怎麼辦!”

“我也沒轍啊。” 盛綏心說我又沒經驗,小時候季維知可乖了,哪像現在,“你覺得,多給幾顆糖能哄好他嗎?”

季維知 “切” 了聲:“你想得美,哪那麼容易。”

小孩脾氣上來,不想再在雨中站下去,催促著快走。

盛綏側身讓路,伸長了手,怕季維知淋雨。

“想都不讓想?” 盛綏在兜裡尋摸兩下,手放進季維知的外套口袋,放了幾個東西,很快便離開了,“小孩還挺霸道的。”

隔著外套其實感受不到什麼,季維知隻當他倆剛剛不小心貼了一下,腳步不停地走到紅牆下, 衝盛綏招手,示意他快走。

“少貧!溫家到了,再見。”

“這麼大的雨,你們還要踢球?”

“不踢,屋裡玩會兒。” 季維知說完覺得不對勁,嗆他,“你管呢。”

盛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包裹和書都交到季維知手上。

男人的身影淹沒在雨幕中。

季維知眼神粘在那個黑色的虛影上,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路口才回神。年輕的少校一反常態,竟呆呆地笑出聲。

兩手揣在口袋裡,興許是覺得這樣太傻,季維知又拿出手,板正好表情,準備敲門。

抬手的瞬間,季維知看到自己掌心中躺著七顆硬糖。

糖果紙赤橙黃綠青藍紫,閃著晃眼的光,拚起來像極了他小時候愛看卻總看不全的萬花筒。

第10章 月光

溫紹祺聽見敲門聲,瞅見在自家門口直樂的上司,活像在看個傻子。

“維知,你沒事吧?” 溫小少爺擔憂道,“打雷把你打蒙了?”

“閉嘴。” 季維知揉揉臉頰,試圖放下嘴唇的弧度。

溫紹祺一頭霧水,“你沒帶傘?那這麼大雨你怎麼來的?”

“有人送。”季維知 “嘿嘿” 笑著,前言不搭後語,“你家有空房不,讓我進去看個東西。”

溫紹祺一臉迷惑地指了指客房,“咱倆不是去踢球嗎,你看啥玩意啊?”

“這麼大雨踢個什麼勁兒。” 季維知撂下這句話就蹬蹬地跑到房裡,關上門,留溫小少爺撓頭疑惑。

屋裡,季維知屏息凝神,打開那個錦緞包裹。裡麵是一層油紙文件袋,割開封條,才能看到疊得工工整整的信。

約莫百來封,麵兒上寫的都是 “清安親啟”。

猛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季維知眼眶有些溼潤。盛綏沒騙自己,這兩年裡,自己不是沒人惦記的。

打開其中一封,隻見字跡工整大氣,一絲不苟,像極了那個連鬢角眉梢都乾乾淨淨的男人。

[清安親啟。今日旁聽化學工程課,親眼所見桐油產出 “變廢為寶”,我才明白大才們所言“賽先生” 竟真有如此威力。可惜語言關實在難過,我始終一知半解。好在同學祖籍泊城,藉他的筆記,但願 Final 能好看些。不知清安是否溫飽無虞,考學又是否順利?愈近年關,歸心愈切,惟願早日見到你。 順祝 冬安。]

季維知眼睛一熱,淚水滾到信紙上,慌得季維知立刻拿袖口去擦,生怕弄皺它。

又往後拆了許多封,都是類似的語氣,說著異國求學經曆——今兒談下來批新儀器,明兒去了哪個學生社團,又認識了一路仁人誌士,抑或跟誰鬨掰了。諸如此類,瑣碎日常。

但季維知看得入迷。好像以這種方式,就能窺見自己不曾參與的那兩年。

他發現這些信越到後麵篇幅越短,主筆人似乎在壓抑什麼情感,又因它太濃烈,不得不訴諸筆尖。

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季維知讀不出。他隻憑著直覺,記下最後一封信的留白——

[河畔的雪不小,銀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你那頭的月光。]

*

溫紹祺聽了一下午廣播,等聽到房裡有動靜,天都快黑了。

“舍得出來啦?我當你要貓一天窩呢。” 溫紹祺悶悶不樂。

季維知明顯喜笑顏開,也不懟人,好脾氣地說:“不貓了不貓了,咱出去吃點東西唄?”°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雨都停八百年了也不見你動彈。” 溫紹祺無聊一下午沒啥好臉色。

季維知仍是笑,“走啦走啦。”

倆人選家炸醬麵館坐下,沒一會,桌前擺上七碟八碗兒,辣椒麻油淋麵,又家常又講究。

季維知心情大好,三五口吸溜完,一抹嘴巴,渾身透著舒爽勁。

溫紹祺怎麼看他怎麼不對勁:“你今兒是不是中什麼獎了?”

“算吧。” 季維知笑盈盈的。

“真的?中啥啦?”

季維知想了想:“中了七顆糖果。”

“……” 溫紹祺要不是為了職業生涯考慮,這會大概得脫口而出 “你傻不傻”。

好在溫小少爺學會點察言觀色,知道領導心情好,可以為他添點堵。

“哎我說,盛二爺是不是挺久沒來煩你了?” 溫紹祺隻當那倆人仍舊水火不容著,問起問題也沒把門。

季維知聽到這個名字,警覺起來:“怎麼?”

“沒怎麼。就是我爹過兩天想請他吃飯,非得把我也叫上,說是叫我認識認識城裡的大人物。” 溫紹祺嚼著豆芽菜,含糊不清地說,“他可拉倒吧,我頂瞧不上這些暴發戶,巧取豪奪算什麼大人物……”

季維知的興頭一下子被磨沒了:“那你去嗎?”

“去啊,否則我爹肯定天天說道我。” 溫紹祺恨恨地說,“你放心,到時候我肯定幫你出氣兒。他們不是愛喝酒嗎?我年輕,非得把那王八蛋喝趴下不可!”

“你不許——” 季維知下意識護著盛綏,可又覺得自己沒這立場,於是把話吞回去。

溫紹祺見他欲言又止,立刻心領神會:“咋,你也想去?”

“啊?” 季維知心道我啥都沒說啊。

溫紹祺給他一個眼神:“我都懂,靠我收拾他肯定不解氣,成,給你個機會,你陪我去。這樣我就不用一個人麵對我爹的教育了。”

季維知木著臉說:“我怎麼覺著你是拉我去擋槍呢?”

溫紹祺討好地笑:“哪能啊?我這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真假。” 季維知不信,但還是應了。

不為彆的,就為……

就為什麼?季維知尋思半天也沒想出個正當理由。

算了,就為把手套、帽子這些過冬家夥什還回去吧。拿人手短,總歸不好。

等元旦那天,季維知特意穿上新扯布的對襟長衫,脖子邊一圈風毛。

這天正好溫紹祺也在宿舍,看他收拾得這麼利落,“嘖嘖” 兩聲:“哎我說,就算你要給二爺臉色看,也用不著這麼努力吧。瞧這身人模人樣的,我都快不認識了。”

季維知嗆他:“趕緊回家吧你,再晚點溫總要說的!”

溫紹祺吐吐舌頭,溜了。

季維知又對著鏡子墨跡半天才出門。

他到萬國飯店時也不算晚,至少溫家父子還沒到,估計在家合計帶好酒來。

一輛黑色彆克停在萬國飯店門口。男人靠著車抽煙,單手閒閒地插兜,身形被霧氣勾勒得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