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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裡上上下下,不會有人再敢娶她。

大不了,一輩子不嫁,做姑子去!

紅葉忿忿地捶打床單,生了一會兒氣,下床點亮油燈,到門窗看一眼,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靠床最近的帶鎖木櫃:

兩枚金簪,四枚銀簪,一支珠釵,兩對一點油金鐲子,兩朵珍珠珠花,兩對銀丁香,一對金丁香,數枚戒指,大都是馬麗娘的舊首飾,陸陸續續賞下來的,式樣老舊些,分量也輕,拿到當鋪可以換銀子。

一包自己做的絹花、紗花和絨布花,以及布卷材料;

一包顏色鮮豔的蘇線,兩卷金線,彩珠翠縷,等閒不用,給馬麗娘嫻姐兒繡東西才會用到;

另有個小小的錢匣子,裡麵有幾兩銀子,幾串大錢,四個一兩銀子一個的梅花錁子,是剛剛過去的端午節、中秋節賞下來的。

櫃裡還有衣裳鞋襪,府裡每年給做四套衣服,夏衫冬襖汗巾帕子一應俱全,馬麗娘賞賜的舊衣裳紅葉得了不少。

說起來,紅葉一家四口都有差事,在府裡是不多見的,每年能存下錢。同為二等丫鬟的秀蓮,娘身體不好,老子沒了,哥哥好吃懶做被抹了差事,每月月錢發下來就來討錢,紅葉遇到過兩次。

想到這裡,紅葉並不放心:原來的世界,蘇氏抄了她的箱籠;換到這裡,惹怒馬麗娘,一句話“趕出去”,屋裡的東西一樣也拿不出去。

今天彩燕在主屋當值,屋裡沒被人,安靜的像墳墓,她翻來覆去,一會兒想“馬麗娘就是怕兒子長不大,想找個人對付新夫人”,一會兒遺憾“嫻姐兒年紀大些就好了,自己可以跟著嫁出去”,一會兒又怕“回到原來的世界”,天蒙蒙亮才睡著了。

九月初一,整座長春院像上滿了發條的自鳴鐘,清早便忙忙碌碌:

孔連捷目前任京城五軍都督府的東城副指揮使,一早出門點卯去了。

嫻姐兒、庶出三小姐慧姐兒、二房庶長子/堂兄弟排行第二的旭哥兒與最小的昭哥兒一起到正房給馬麗娘請安,早餐之後各自離去。

旭哥兒今年七歲,已經入學了,到外院學堂讀書去;兩位小姐去找長房大小姐丹姐兒練字,做針線;昭哥兒年紀還小,沒有啟蒙,由奶娘和玩伴陪著玩耍去了。

紅葉的注意力放在兩位姨娘身上:生了旭哥兒的馬姨娘是孔老夫人給的,府裡家生子,忠厚老實,深得老夫人信任;生了慧姐兒的孫姨娘是馬麗娘陪嫁丫鬟,牙尖嘴利的,一點話能說三天三夜。

原來的世界裡,新夫人蘇氏一進門連抬兩位姨娘,也不吝嗇通房丫頭,孔連捷把孫姨娘和紅葉拋到腦後,倒是馬姨娘,大概為了旭哥兒的臉麵,孔連捷隔一陣便去一次,。

“紅葉!”一等丫鬟綠雲招手,“我在這裡盯著,你把要帶的東西理好,過來告訴我一聲。”

伯爵府慣例,世子夫人這一輩的太太夫人們,每人使喚兩位一等丫鬟,四位二等丫鬟,六位三等丫鬟,餘下是跑腿的小丫鬟。

馬麗娘也是如此,一等綠雲、綠霞,二等紅葉、秀蓮、彩燕和雙福,三等六個丫鬟,年紀小的香橙、小丁香是不入流的。

紅葉應了,到內室和雙福檢查馬麗娘的披風、風帽、帕子、茶盅碗筷、防暑丹藥、備用的傘、盛滿綠豆湯的暖壺、小包茶葉、裝著點心糖果的什錦攢盒....

秀蓮進屋看見了,撇撇嘴出去了。

片刻之後,三輛掛著伯爵府標誌的黑漆齊頭平頂馬車在十名護衛的簇擁之下,隆隆駛出伯爵府大門,向著大相國寺而去。

第二輛馬車左側的青色窗簾掀開一條細細的縫,紅葉小心翼翼朝外張望:

視野中的京城繁華而喧囂,遊人如織,街麵鋪子一間接一間,小攤販叫賣一聲接一聲,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和原來的世界沒什麼不同。

紅葉做丫鬟的時候出過兩次府,等成了姨娘,再也沒出過伯爵府的垂花門,在翠竹院抬頭望,天空都是四方形的。

“最近幾天啊,小心些。”綠雲低聲叮囑,“彆著了人的道。”

有小人?紅葉放下窗簾,壓低聲音“誰啊?”

綠雲使個眼色,她一下子明白了:“秀蓮?”

綠雲帕子捂著嘴,吃吃笑:“今天你跟著出來,把她給氣的,飯都沒吃。”

有人的地方就有幫派,長春院上上下下幾十個丫鬟婆子,綠雲、紅葉、彩燕關係好些,綠霞、秀蓮是一氣的,剩下雙福跟誰都說得來,小丫鬟們亂抱大腿。

紅葉點點頭,臉龐又湊到窗邊,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

忽然之間,騎馬行在車邊的侍衛頭目望過來,銳利的目光如利箭,紅葉不由自主地,整個人直往後退。

這人是誰啊?

長方臉,單眼皮,高高的鼻梁,嘴唇很薄,肩寬腰細,握著韁繩的胳膊看上去很有力氣。大概常年在室外的緣故,臉龐、脖頸和露在外麵的手臂曬得黝黑,整個人頗有風塵之色。

紅葉沒見過這個人,好奇地發問。

綠雲俯身過來,看了一眼便說:“展護衛,跟大爺的,難怪你不認識。”

姓展?電石光火間,紅葉屏住呼吸:

原來那個世界的康乾十七年春天,伯爵府世子、嫡長子孔連驍奉旨到外省平亂,寡不敵眾,當場戰死,隨行護衛、數千兵士全軍覆沒。

孔連驍妻子高氏懷著八個月的身孕,悲痛之下當場發作,折騰兩天沒生出來,一屍兩命;孔連驍唯一的嫡子昱歌兒接連失去父母,渾渾噩噩地受了風寒,拖了半年跟著死了。

大周律例,嫡子才能承爵,無子奪爵。

孔連驍一係失去資格,老伯爺上折子,由嫡次子孔連捷繼承世子之位。

那個時候,馬麗娘死了一年,二房新夫人蘇氏已經進門懷孕,生下來如果是男孩,繼承權在昭哥兒後麵。

紅葉生怕蘇氏對昭哥兒起壞心,老母雞似的盯著,現在想起來有些可笑。

記得某天,紅葉去正房請安,已經執掌府裡事務的蘇氏說起,老伯爺厚待跟著孔連驍殉職的護衛,撫恤金十分優厚,老伯爺身邊的護衛就是殉職護衛的父親還是叔叔。

現在想起來,那護衛的姓不多見,依稀就是姓展。

大相國寺位於京城城西,是久負盛名的勝地,每月初一十五吸引無數虔誠的信徒,有人走著,有人騎著毛驢,有人坐車,孔家的馬車到了山腳就走不動了。

馬車一停,紅葉和綠雲利索地跳下車子,跑到第一輛馬車車邊,一個彎腰放腳凳,一個掀開青布簾子,接住馬麗娘伸出來的手。

大概要拜佛,馬麗娘今天穿的非常素淨,寶藍妝花對襟褙子,象牙白羅裙,隻帶一隻白玉簪。顛簸一路的緣故,她看起來很疲倦,眉頭皺著。

綠雲小心翼翼攙著她,隨行管事跑著去叫滑轎,紅葉奔回自己的馬車,把腳蹬塞回去,伸長胳膊取出兩把油紙傘,忽然“哎呀”一聲。

傘麵剛剛打過蠟,鋒利如刀的邊緣割破她左手掌緣,鮮血一條線般灑下來。

第5章

紅葉第一反應是“大意了”,太久沒做小丫鬟,邊邊角角的小事都忘記了,其次便是“不能掃了馬麗娘的興致。”

她鬆開右手,從衣袖拎出一塊粉色帕子裹住受傷的地方,伸長胳膊,避免血弄臟自己的裙子。Θ思Θ兔Θ在Θ線Θ閱Θ讀Θ

這麼一來,油紙傘一頭夾在她腋下,一頭杵在泥地,看著有些滑稽。

兩隻穿著黑色靴子的大腳停在她麵前三步的地方,來人彎腰拾起兩把傘,看了看,遞來一塊白色棉手巾--是剛剛引起紅葉好奇的展護衛。

紅葉一眼看出那塊手巾比自己的絲帕更吸水,接過來裹緊左手,接回油紙傘,用解放出來的絲帕擦乾淨,匆匆說聲“謝謝”就一溜煙跑走了。

運氣不錯,沒耽誤太久,油紙傘遮住灼熱的日光,馬麗娘用溫茶潤潤喉嚨,大汗淋漓的管事帶著滑轎出現在視野儘頭來了。綠雲眼尖,用眼神問“怎麼了”,她搖搖頭,把左手縮在身後。

山腳一排排撐著遮陽棚的攤販,賣糖人糖葫蘆的、賣藕粉杏仁霜的、賣炸灌腸素炒餅的,做好了用油紙一包,遊人邊走邊吃;賣巴掌長的桃木劍桃木牌的,賣梳篦銅鏡的,賣絹扇折扇的,不少人圍著挑選。

紅葉邊用餘光瀏覽,邊緊緊跟著滑轎。一行人經山路登上寺廟,隨著摩肩接踵的人流進入大雄寶殿。

換到十餘年後,“忠勤伯夫人”是可以得到方丈一對一接待的,如今的馬麗娘麵子不夠大,來拜佛的官眷、捐了巨資的商賈也實在多了些,馬麗娘由一位高高瘦瘦的僧人接待,燒三炷香,向佛祖誠心祈禱一番,就到寺廟後院的廂房歇息了。

溫水梳洗一番,臉色蒼白的馬麗娘散開發髻,歪在掛著薑黃幔帳的床上閉上眼睛,徐媽媽輕輕給她揉腿。

綠雲帶著丫鬟們輕手輕腳退出廂房,找一個小丫頭守在門口,拉著紅葉走開幾步:“午膳過半個時辰才好,吃過飯去放生池,之後便回府了。”

她每月跟著馬麗娘過來,行程駕輕就熟;車上帶了一桶活鯉魚,往放生池一放,就算積德行善了。

紅葉記在心裡,感激地握握她的手:“有什麼要帶的?”

綠雲笑嘻嘻,捏捏紅葉臉頰:“快去吧,回來遲了,雪裡蕻包子就沒有了。”

大相國寺的素齋八寶豆腐、素佛跳牆、油燜筍和素包子在京城是很有名的,丫鬟們上不了桌,包子是能嘗到的。

順著來路出了後院,拐兩個彎,紅葉回到威嚴莊重的大雄寶殿。臨近中午,遊客少了些,等著進香的隊伍依然排出殿外,她等不及,便在殿外青石板找個乾淨的地方,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膝蓋感到地板的堅硬,額頭觸到冷冰冰,鼻端滿是檀香的味道,耳畔響徹著高僧%e5%90%9f誦的“阿彌陀佛”....

一切告訴她,不是幻覺,周遭是真實存在的,紅葉迷惑:原來的世界算什麼呢?30歲的自己去了哪裡?

現在17歲的自己,是幽魂還是活人?瀕死幻覺還是一口不甘心的、梗在喉嚨的氣?

她想不明白,望著大殿裡的佛像誠心實意祈禱:佛祖保佑,在這個世界不要再做彆人的妾了,她要堂堂正正嫁人,平頭正臉做夫妻,生幾個孩子。

之後紅葉去偏殿請了一串開過光的佛珠,一個寶藍色的香袋,小心翼翼收好。

做完這一切之後,紅葉有一種“已經這樣了,隨遇而安吧”的心態,整個人輕鬆起來。

時間不早了,她往回去的路走兩步,忽然停住了:上山的時候,她看到寺廟兩側的楓樹紅彤彤的,遠遠望去像傍晚時分的彩霞。

紅葉生在八月二十八日,據母親說,府裡有頭臉的仆人跟主子到西山辦事,見滿山紅葉如火如荼,隨手撿了幾枝回去,給她兩支。母親當晚便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