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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 千山茶客 4386 字 6個月前

一個女人。

一個正在分娩的女人。

桌上油燈裡的火苗似是感覺到窗外的風雨,搖曳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女人奮力攥緊雙拳,努力平複著呼吸。枕頭邊上的床褥幾乎要被她的手抓破,就在床邊,還放著銀色的剪子和水盆。

這屋中就這女人一人,連個穩婆也沒有。這女人竟然在此獨自生產,而她似乎也很懼怕為外人知曉這件事,極力壓低著自己的呻[yín],動靜被窗外的風雨牢牢覆蓋,整個村落無人知曉。

濃重的魔氣就是從這女人腹中傳出來的。

簪星一怔,腦海中頓時浮現起一個念頭。還未等她反應,顧白嬰見她遲遲不出,跟著走了進來,一進屋,便為這屋中的一幕震驚,道:“她怎麼一個人......”

凡人女子生產,大多九死一生。不說父母親眷在外守候,至少也得穩婆看顧。而這女子卻孤零零一人,未免可憐。她的夫婿親人呢?

那女子還在拚命用力,額上青筋迸出,她眼睛睜得很大,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處,將床褥濕透。

倏然間,“哇——”的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在屋中響起。女子身體驟然一鬆,仿佛卸下來千斤的包袱,無力委頓下去。

“轟隆隆——”

窗外的雷聲還在繼續,榻上的女人虛弱至極,卻仍舊撐著身子強坐起來。她每動作一下,便要停下來喘很久的氣。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恢複了一些氣力,女人咬著牙,從一片猩紅和粘稠中抱起出生的嬰孩,乍看之下就愣住了。

然後,她麵上泛起一個苦楚的笑容,喉嚨間卻溢出一聲聲悲哀的哭嚎。這哭嚎聲也是壓抑的,如小貓細細的嗚咽,藏著不敢為外人道說的無助與可憐。

這落地的嬰孩與彆的嬰孩不同,生來就睜開一雙眼,他望著麵前抱著自己的女人,綻開一個無邪的笑容。

他生了一雙金色的瞳眸。

第二百九十三章 魔降(2)

女人抱著金瞳的嬰孩,在榻上低聲哭泣。

簪星卻明白過來,這初生的嬰孩,應當就是鬼厭生了。

顧白嬰微微擰眉,似乎不喜歡看到眼前這一幕,側首問身邊簪星:“你父親呢?”

簪星一愣:“什麼?”

“這嬰兒是鬼厭生,他母親看樣子隻是一介凡人,魔王在什麼地方?”他道:“你們魔族不是很看重魔王血脈,難道就這麼任由血脈流落在外?”他又看一眼那虛弱的女人:“連自己的女人也狠心拋棄。”

“我......”簪星無言。

鬼厭生害死紫螺,還嫁禍於她,將她扔進極冰之淵,幾次三番置她於死地,她對鬼厭生深惡痛絕。可看到眼前這一幕,也不得不說,魔王鬼雕棠這樣拋妻棄子的行徑,比鬼厭生有過之無不及。

一個人族的女人,生下有魔族血脈的子嗣,那一雙金瞳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可想而知這對母子想要在世間生存下去的艱難。鬼厭生的母親應當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連穩婆都不請,她不相信任何人,才會在這樣雷雨交加的夜裡獨自生下魔王的子嗣。

“果然,”顧白嬰冷冷看了簪星一眼:“魔族都是薄情寡義、流連花叢之徒。”

簪星認真反駁:“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魔王是魔王,魔族是魔族。”

他哂笑一聲,語氣不屑:“何必狡辯,你自己殿中不是也有七位男寵嗎?”

簪星:“......”忘了這一茬了。好吧,如今她風流成性、夜夜禦男的名聲恐怕修仙界已經家喻戶曉,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雖有七位男寵,但絕不會做出這種拋夫棄子的事。”

這話一出,顧白嬰的目光更鄙夷了,腦中忽而響起孟盈的話:“你待她,情根深種,似海綿長”。他怒道:“我怎麼會......”言語倏爾滯住。

簪星好奇:“怎麼會什麼?”

他哼了一聲:“沒什麼!”

簪星便也沒再繼續問下去。不過,她心中沉%e5%90%9f,這段過去是鬼厭生降生的時候,可此地隻有過去的鬼厭生,未見未來的鬼厭生。難道兩生佛輪轉動停止的地方不是這裡?鬼厭生想要改變的過去,也不是現在?

她正想著,屋外的天光已亮了起來。

鬼厭生在這村落裡居住了下來。

這婦人——鬼厭生的母親名叫江意如。妾意逐君行,纏綿亦如之,聽說曾是富家小姐,後來成親不久後發現與人珠胎暗結,被驅逐出府,來到這偏遠村落待產。

村中百姓一邊憐憫她孤苦無依,一邊又背地裡議論她水性楊花。不過這少婦容貌嬌豔美麗,性情溫柔小心,時間漸長,與村鄰們也算相安無事。

她在來到村中不久後,生下一名幼子,名厭生,哪有做娘的給孩子取厭生之名,鄰人們便猜測,這孩子的生父定是一個負心薄幸之徒,才會惹得江意如對自己親生幼子也一並痛恨。當然,這孩子也很可憐,天生眼盲,不識顏色,自小便以白布綁縛雙眼,雖生得漂亮秀美,卻是天殘之軀。

是的,江意如對外稱厭生天生眼盲。

她用一條白布綁縛厭生的雙眸,遮住他金色雙瞳,不讓鄰人發現他詭譎的瞳色和身份。其實她也不像旁人說的那樣痛恨自己的兒子,更多的時候,她對厭生總是淡淡的。母親的本能令她總是忍不住照顧保護他,可另一麵,又厭惡這孩子給自己帶來的恐懼與麻煩。

厭生在一天天長大。

江意如眉間的愁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濃。

她總是很害怕,日日都活在憂懼之中。她擔心厭生總有一日會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凡人對不是同類的異族,總是憎惡恐懼、喊打喊殺。

江意如身子本來就不好,心中有事,鬱結於心,鬼厭生降生的第五個年頭,她就因病去世了。臨走之前,她一直攥著鬼厭生的手,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叮囑:“不要摘下布條,不要讓人看到你的眼睛,不要讓他們發現你的身份......就這麼活下去......”她抬頭,眼睛亮得駭人:“厭生,你記住了嗎?”

五歲的鬼厭生跪在母親榻前,沉默地聆聽完母親的遺言,乖巧開口:“我記住了,母親。”

江意如撒手長逝。

鬼厭生獨自在村落裡生活了下來。

鄰人幫忙料理完江意如的後事,憐他一人年幼可憐,給了他一份小工,幫忙在木匠鋪中做活計,勉強能混口飯吃。

鬼厭生沉默地應下。

與他漂亮外貌相反的,是他過分沉默的性情。他做事總是很勤款,也很認真,似乎不懂得偷懶。木匠交由學徒的活計,旁的學徒總是撂給他做,他也不惱,默默地將不歸他的事宜一並給做了。雖然眼睛瞧不見,他的手卻很巧,摸索著做出的木工,讓村中人都挑不出錯來。

簪星看著看著,心情十分複雜。如今眼前這個乖巧老實的鬼厭生,和後來喪心病狂的鬼厭生,簡直判若兩人,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很快,簪星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了。

鬼厭生十歲的那年,有一日夜裡,做完今日的活計,夜已經很深了。他想去村裡稻田邊捉一點泥鰍。正是秋日,收割後的悶熱天氣最適合捉泥鰍不過。他每月工錢不多,若想吃點肉不太容易,自己捉來泥鰍,能改善一些夥食。

水稻邊的水塘,月光冷盈盈地灑滿一地清輝。燥熱的夏日剛過去不久,鳴蟬還未完全消失,野地裡一片吱吱聲中,他聽到有壓低的聲音響起,仿佛有人無聲的掙紮。

鬼厭生動作一頓,抬頭看向發出聲響的方向。

他雖眼上綁縛著白色布條,卻仍能看清萬物,不知是不是這金瞳附帶的好處。於是在一片陰暗夜色下,他輕而易舉地就找到正被人按在野地裡奮力掙紮的少女。

野地裡的人也瞧見了他,頃刻間伏低身子,大掌覆上少女的口鼻,試圖掩蓋這頭的動靜。

鬼厭生是一個“瞎子”。

他本該看不見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厭生(1)

小村裡的月色似乎並未趕走夏日的炎燥,黏膩的滯悶從空氣四麵八方傳來,附上人的心頭。

捉泥鰍的竹筐就倒在一邊,竹筐很深,爬蟲在其中奮力扭動身體,一下一下,汙泥濺得到處都是,如難以擺脫漩渦的溺水人。¤思¤兔¤網¤

正被人淩辱的少女自魔掌脫險,救人的少年卻陷入了麻煩。

害人的是個中年男子,村子裡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沒人相信他竟會這麼做。男人亦是嘴硬,口口聲聲狡辯道:“我沒有強迫她,是她先勾引我的!我什麼都沒做!”

稚氣未除的少女何曾遇到過這般無恥之徒,辯解幾句便說不動了,隻默默地流淚。

村人懷疑的目光籠在受害者身上,原先的義憤填膺轉瞬便成了指指點點,她證明不了對方的惡行,甚至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少年臉上縛著白布,靜靜看著地上痛苦的人,始作俑者滿臉得意,這世道就是如此,流言蜚語殺人刀,刀刀見血。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江意如也是如此,在村落中生活了這麼多年,便被流言蜚語包裹了這麼多年。這些年她鬱鬱不快,心病難醫,以至於最後鬱結於心,香消玉殞,未必不是這個原因。

鬼厭生道:“是他強迫這位姑娘的。”

周圍霎時無聲。

懶漢看向鬼厭生縛著白布的臉,眼裡是不加掩飾的嘲笑,嘴上卻道:“他知道什麼,他聽錯了,他是個瞎子,怎麼能相信一個瞎子的鬼話呢?”

月光越發模糊了,一層一層的熱浪襲來,像把他關進了一處密不透風的牢籠。

他說:“我看得見。”

女孩子低低的抽泣聲停止了,懶漢臉上的笑容僵住,無數村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他慢慢解開布條,露出一雙金色的、形狀美麗的眼眸,他道:“我不是瞎子。”

稻田邊的水塘裡,倒映出月亮的影子。原本清亮的月亮,因厚厚雲層的遮蔽,落在烏黑的水塘中,濺滿了泥濘,被拉長、被扭曲、被模糊成一道怪異的陰影。

恐懼從四麵八方傳過來。

有人顫唞的聲音響起,帶著深刻的厭惡與憎恨:“妖怪......他是妖怪!”

“呼啦——”一聲,仿佛泄水的閘門被拉開,滔天洪流朝他鋪天蓋地砸來。那神情得意的莊稼漢、德高望重的村長、素日裡關心友愛的四鄰,頃刻間都用一種痛恨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他聽見無數聲惡毒的詛咒與痛罵,自遠而近不斷飛到自己跟前,刺入他的心裡。

“他是妖怪!你看他的眼睛——”

“我早說了不對勁,他那個娘就不對勁!生得一副妖裡妖氣的模樣,一看就邪氣!”

“他為什麼要藏在咱們村裡,為什麼要裝瞎子?”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害人!前些年村裡發旱,收成不好,說不定就是他害的!”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四鄰眼中再無一點過去的親昵與關愛,他們舉著明晃晃的火把,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