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汶順著僅有的光亮看過去,在凝滯的黑暗中,一雙蒼白消瘦的手。
它?們被裴新竹捧在懷裡,淡淡神力金光從天?尊金絡與靈官銀絡中釋出,補全了那雙手掌上腐爛缺失的血肉。
神力不可活死人,但可生白骨。
隻要天?上都?還未陷落,身在高位之人,便可從中分到些許文帝留下的神力與靈泉靈力。
裴新竹不像謝邙那般能找到萬年神冰玉做棺材,便隻能用微薄的神力維持裴新鳶的屍身不腐。
待血肉長全,裴新竹虔誠而?細致地為她擦去手上汙漬。
浮塵魂蓮爐被放在裴新鳶雙膝上,破碎的破魂在其中散發出黯淡光芒。
裴汶在黑暗中收斂好神情:“她隻剩一半軀體、一點魂魄了,你還是不打算放棄?”
“連裴桓都?沒有放棄,我?為什麼要放棄?”
“竹天?尊!慎言!”
“嗬……你還沒有找到謝邙的蹤跡?”
“他若成心想?隱匿氣?息,找起來就?沒那麼簡單。”
“倒如?我?所料,他身邊還跟著魔君燃犀,的確不好找。”裴新竹道,“我?已經知會了阿耶山,魔君不在孤鶩城中,讓他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老巢被搗,說不定能逼魔君現身。”
“阿耶山?你私自?與天?魔王通信?!”裴汶的雙目猛然睜大。
“有何不可,我?要殺謝邙,他要殺魔燃犀,兩全其美。汶天?尊不也?與天?魔將領有往來麼?你難道覺得,這事瞞得過裴家??”
“但阿耶山他……”裴汶深吸一口氣?,“此子鷹視狼顧,不可相交。”
“你既不想?見我?與他往來,那就?早日尋到謝邙蹤跡,我?還有一筆賬要同?他算!”
“我?……”裴汶沉默半晌,“容我?去問霧失樓,他們消息靈通。”
—
霧泊之側,春寒料峭。
癆死生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事,又發泄了一通百年來一直壓抑在心頭的怨恨淒厲,冷靜下來後,摸了摸花白的頭發,又去燕返居中檢查病人情況去了。
謝邙沒有攔他,徑自?返回伏雪廬中。
剛一推開?門,便見床榻上那雙青瞳飛速閉緊,青瞳的主人錦被一拉蒙住頭,假裝陷入夢鄉,什麼也?沒聽見。
可剛才?謝邙出去時?,怕孟沉霜熱,從沒給他蓋上過被子。
這一通欲蓋彌彰讓謝邙開?門的動作頓了頓。
他緩步走到床沿坐下,短短的路程無端耗費許多?光陰,謝邙俯視著孟沉霜,又靜默了片刻。
孟沉霜的臉此刻就?在謝邙腿邊,每一份灼熱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不一會兒,汗珠就?順著鬢發滑落。
謝邙伸出手,本想?給他擦汗,卻在中途忽然換了個方向。
他拉住錦被邊緣,嘩地一扯,淡碧色錦被瞬間被掀開?,帶起一陣涼風。
冰涼的氣?息觸及肌膚,孟沉霜猛地睜開?了眼,一下子對上謝邙注視的目光,冷不丁打了個顫,隨後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扯過被子往床裡麵一滾,厚厚的錦被瞬間把他裹成一長條春卷。
隻有上半張臉露在外麵,雙眼警惕地看著床邊坐著的人。
謝邙居高臨下與他對視,麵色中帶著深沉與不解。
隨後,孟沉霜頂住這高大身形帶給人的壓力,伸出手抓著被子一拉,把錦被最後一點邊角從謝邙手裡搶了回來。
“你做什麼?”孟沉霜甕聲甕氣?。
謝邙第一次見孟沉霜這樣耍無賴似的不高興:“我?看你熱,還是彆把自?己裹著了。”
“不要。”孟沉霜又往床裡麵縮了縮,濃睫仿佛撲閃著潮濕的水汽。
當真是不尋常。
他俯下`身問,陰影伴著藤蘿花影一起籠罩住孟沉霜:“很不高興?因為我??”
孟沉霜沒地方縮了,隻好把臉繼續往被子裡埋,隻剩下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麵,聞言瞪了謝邙一眼:“除了你,還能有誰……痛……”
“哪疼?我?幫你揉揉。”謝邙說著直起身,又打開?藥油瓶子。
孟沉霜看著琥珀色的油脂在謝邙掌心堆疊,回憶起那長而?有力的手指粗糙的觸?感,整個人抑製不住地抖了一下,張目結舌:“你還要揉?”
“你不是說痛嗎?”
“你弄太多?次了,脹著痛……再來,不是隻會更?痛麼……”孟沉霜咬著牙啟齒。
謝邙搓熱藥油的手停住了:“你的意思是說——”
那話將要出口時?,孟沉霜蹬了謝邙一腳,謝邙隻好俯身貼到孟沉霜耳邊,用微不可聞地起身詢問孟沉霜說得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樣。
不知是熱還是惱,孟沉霜臉頰桃花似的泛紅,張口咬在謝邙下頜上,留下兩排鮮明的牙印。
疼痛讓謝邙的眉輕蹙了一下,但他任由孟沉霜撕咬,動也?不動。
原來僅僅是這樣,孟沉霜便覺得痛了嗎?那過去他豈非是……
好似有一截冰錐驟然釘進謝邙的頭顱中。
以前孟沉霜醒來後,從不跟他聊這些,更?很少說什麼感受。
現在這樣是因為墮魔之軀取代了無情道麼?
可是……
謝邙漆黑的眼珠轉向孟沉霜,望進一片朦朧霧氣?中。
“你還要修太上無情道嗎?”
在《叩神》遊戲係統中,無情道劍修顯示為進階最快的角色選項,是以孟沉霜當時?做選擇時?沒有半點猶豫。
不過現在……
“未曾聽聞過有墮魔能夠飛升仙界。”孟沉霜如?是說。
“你仍想?要飛升?”
“否則如?我?師尊孟瞰峰那般,耗儘壽數而?坐化嗎?”孟沉霜垂下眼簾,“隻不過,現在的確不是飛升的時?候,還有許多?事情沒有了結……”
謝邙沒有從孟沉霜口中得到一個絕對否定的答案,眸中光晃動了幾下,又被迅速壓至眼底,隻道:“方才?徐複斂來了。”
“我?聽到了。”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剛剛是裝睡,孟沉霜乾脆不再掩飾。
寒骨潭中一通胡鬨以後,撇開?那些天?命的後怕,他對謝邙隻不過是有些羞惱。
畢竟他叫謝邙“救救他”,謝邙也?照做了,就?是實在肆無忌憚了點兒,孟沉霜的腿根腰腹到現在都?還在抽痛。
不過對於墮入欲念的魔族來說,若是太過溫柔小意,大約也?是不行的……
“所有?”謝邙繼續問道,沒有評價孟沉霜這點裝睡的小把戲。
“所有。”孟沉霜想?要點頭,可是稍稍一動,鼻尖便撞上了謝邙的臉頰,隻得停在這裡。
謝邙的目光描摹著孟沉霜逐漸鎖上重重深霧的麵容,道:“裴氏要給問空下毒,我?並不奇怪。
“他行事向來中正不偏,許是擋了裴氏借天?上都?掌權的路,但倚泉寺無論如?何都?會在六尊中占據一席之地,比起殺死問空換一個新的和尚來,不若將他就?放在那個位置上,當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礙事的雕像。”
“是啊,連春陵醫穀在六尊之中都?隻剩下了一席之位。”孟沉霜輕嗤一聲,不知是笑是嘲,“桐都?裴氏手眼通天?,意料之中。燕氏大陵中,也?有裴氏留下的陣法。”
當時?侘音山中,大陵之下,血腥混亂接踵而?至,不給人片刻喘熄的機會,二人沒有時?間深思裴家?人在燕氏大陵中留下鎮魂大陣的用意。
如?今回過頭來一想?,處處都?透出一番陰森詭譎。
“那是個鎮魂大陣……”孟沉霜思索著,身下的不適在思緒飛速運轉中逐漸被忽略,“若是地有厲鬼,留一個鎮魂大陣也?不算奇怪,有淨煞陣也?不奇怪。可把鎮魂大陣藏在淨煞陣之下,是不想?讓人知道鎮魂大陣的存在,但有什麼理由費這番功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最終還搭進去數條性命。
謝邙的眼梢忽然抬了抬:“鎮魂……燕氏族人的魂魄,當真需要鎮嗎?”
孟沉霜一愣。
偌大一族滅門慘死,其中生出厲鬼,也?在常理之中,但未必每一亡魂都?會變作厲鬼,一旦設下鎮魂大陣,本該自?行流入幽冥九泉投胎轉世?的魂魄也?無法離開?大陵,隻能在無儘的黑暗歲月中消磨乾淨記憶,被仇怨侵蝕,變作怨魂煞。
而?後又被那淨煞陣吞噬。
其間險惡環環相扣,思之遍體發涼。
隻是裴家?人恐怕沒想?到,後來會出燕平這段岔子。
孟沉霜:“我?猜兩個相連的大陣是為了消耗儘墓中魂魄,阻撓他們離開?投胎。但裴氏與燕氏無冤無仇,何必做出這種陰險勾當。”
“若是有冤有仇呢?”
“什麼意思?”孟沉霜問道。
“滅門燕氏者是天?魔族,據說是想?從燕家?找到一樣寶物,但直到最後結案,都?無人知道這寶物是什麼,天?魔俘虜要麼死在晴川之夜,要麼死在輯案台審訊中,雖然找不到答案,但敵人皆亡,死者下葬,一切就?這麼不了了之。”謝邙道,“但近來南麓之戰後我?才?發覺,天?魔與天?上都?,或者說,掌控著天?上都?的裴氏,從未截然相對。”
“你擔心燕氏滅門背後有裴氏的手筆?”
“隻是個猜測。若是如?此,便能解釋燕氏大陵中的陣法,而?且……除裴氏以外,你觀修仙界中如?今,還剩下多?少世?家??”
曾經的修仙界中的高門大戶,近乎覆滅殆儘。
雖有新貴世?家?,力量卻終歸弱小,抵不過逐漸崛起的各大宗門。
因此,天?尊之位中,隻餘下裴氏這一姓世?家?。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能幾時?。
人們原隻當是屬於世?家?大族的時?代已成過去,但如?果,有一隻手在暗中扭轉一切呢?
伏雪廬中的空氣?仿佛和時?間一起堆疊凝固了。
好似有暗影在孟沉霜背後緩緩展開?,不斷拉扯著他的神魂,想?要撕碎頭腦中不甚明晰的那個答案。
不,不,還是不對。
“南澶,就?算裴家?真做了這些事,難道我?便會是那個行俠仗義之人嗎?”孟沉霜眉間沉著複雜。
謝邙的目光在孟沉霜臉上定了定,不等他說些什麼,孟沉霜已經再度開?口,似乎剛剛的那個問題並不是個真正的問題,孟沉霜心中有一個答案。
他不認為自?己是。
而?且若隻是見不得裴氏氣?焰囂張,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去桐都?便是。
殺了六尊,殺了親友故人,這算什麼呢?
“除了我?從不認識的問空以外,顧笙白、彆羨魚、莫雩都?是故人,與裴氏並無瓜葛,還有那擎神丹,顯然是要用來救人,而?非殺人。”孟沉霜喃喃道,“我?不明白。”
“天?上都?事遠在碧海青天?外,若你記不起,便與你我?無乾,不必再想?。”
“不!”孟沉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