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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頌 青銅穗 4299 字 5個月前

救龍三

這是個四進的四合院。

前院是莊子上的管事所住。後院為莊子的主人偶爾小住時所居。

霍修對這裡很熟悉,因為這正是他霍家的產業。

這裡,是原本計劃的龍三出城之後的接應點。

正院裡此刻亮著燈光,四麵也掛起了應節的花燈。圓月照著院角的老桂花樹,隨風飛落的花蕊如同飛雪。桂花的香氣伴著酒香撲入鼻腔,一切都很應景,唯獨少的是節日該有的歡笑聲。

“青濂來了,坐。”

廂房裡走出來一道人影,男子一襲月白綢衫,墨發儘束在頭頂。負著的手上拿著一柄骨扇,就像是眼下這季節不應該有扇子,眼前的人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比的自如,就像是這原本是他的家,而他則正在招待自己的客人。

“皇上……”

霍修立定未動。

皇帝坐下來,看著麵前的他,再道:“坐。已經讓人置辦了酒席,這團圓佳節,咱哥倆坐下來喝兩盅。”

他話音落下,門外便有人抬過來兩隻大食籃,引路的趙素到了麵前,看了眼霍修,而後便親手將食籃裡的七八樣冷熱菜肴逐一擺在他們麵前的圓桌上。最後,還有一壺酒,兩隻酒杯。

“酒是宮中的青玉釀,我記得你喜歡喝。”

霍修抬起頭,麵前的皇帝安然自若,仿如往常任何坐乾清宮裡宣他閒話的時候。

今夜的他甚至都恢複了登基之前的自稱,那個時候,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地位隔閡。

霍修提起袍子,緩緩坐下來。

倆人隔著滿桌佳肴,頭頂有明月繁花,此情此景,放在平常,該是美煞人也。

趙素帶著人出去,院門又掩上來。皇帝執壺給他斟酒:“打從你出京起,我倆這還是第一次這麼樣飯。你不要拘束,這裡是你們霍家的宅子,小時候我也隨同皇姑到過這兒,我沒把自己當外人,你也不要。”

斟滿的酒被遞到麵前,霍修望著杯中倒影,抬頭道:“皇上還記得兒時之事?”

“怎麼會不記得?先帝和太後常訓導我們,說於私來說,皇姑是我們至親之人,於公來說,是大梁的至忠之臣,這世上最能使我們相信的,便是霍家,是你們。與你們的一切,我何曾忘過?”

霍修攥酒望著空庭:“皇上這份惦念之情,倘若家母泉下有知,該當欣慰了。”

“除了使皇姑欣慰,你們不是也該心裡有數麼?”皇帝淺抿了一口這酒,舉起牙箸:“決定讓你去當一方戍邊大將,允許你把族人也帶去軍營,我以為這已經顯示出了我的誠意,和朝廷的誠意。”

霍修把酒鬆開,抬眼平視過去:“皇上待霍家的恩寵,霍修沒齒難忘。鎮守廣西三年,至今不敢有誤。”

皇帝細嚼慢咽地吃著:“你差事當得如何,我有數。但有些事情,我心裡卻沒數。”

霍修扶著酒杯,良久道:“請皇上明示。”

皇帝停下牙箸:“為什麼會有個龍三?”

“此話請恕臣聽不懂。”

“來人。”

皇帝筷子落下,院門開了,趙隅帶著侍衛,押進來一個人,他的身旁還有個執著畫卷的女子。

斷了一臂的龍三驚惶未定地被押趴在麵前地上。落地之前他睜大著眼看向了霍修。

一朵桂花落入霍修掌中酒杯,擊碎一麵明鏡。

“這是在城內張貼了有多日的龍三的畫像,是阿愚的師父雲姑娘親眼所見,且所手所繪,我看過,相差無己,除了這新近斷去的一臂。”

皇帝伸手接過雲想衣遞來的畫卷,打開呈現在霍修麵前。“這麼利落的刀法,出自你手吧?隻是為何是斷臂,而不是毀容?你若想保他,直接毀了他麵容,不是更保險麼?”

“我與此人毫無關聯,不知你們何以把我跟他拉扯上?他是誰我都不認得!”龍三接著皇帝的話音急聲說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我龍三既倒黴落在了你們手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說那麼多廢話做甚!”

皇帝掃他一眼,趙隅便揮手讓侍衛把他嘴給堵上了。

“我向來佩服有膽子的人,但他實在有點吵。”皇帝又看向霍修,語氣幽柔得像是吐槽風月,“你還沒回答我。”

手上的酒明明是涼的,此刻卻漸漸有些灼手。

霍修看著那麵愈加破碎的鏡子,手下不覺使了力氣,想克製住什麼。

他知道,事已至此,龍三他不可能再保得住了。最有利的做法,便是矢口否認與他的關係。龍三既然主動在撇清,那必然不會出賣他,他還可以從此脫身。

但龍三卻是為母親而死的。他或許對不起程家小姐,對不起唐家公子,對不起皇帝和朝廷,但他對得起霍家,對得起母親和他霍修。

他舍了龍三,那他與薄情寡義之人何異?

“我知道你在做抉擇。”皇帝夾了筷魚肉給他,“一個如此忠心的屬下,要舍棄肯定不會那麼容易做決定。不過,你也知道我向來不願拐彎抹角,所以我還讓你見個人。”

這一次,院門開啟,押進來了兩個人,看到其中一個的麵容,霍修手裡的酒,終於濺出了幾滴。

“侯爺……”

乾涸著喉嗓的姚林跪在地下,已說不出第二句。

與姚林一起的是他另一個護衛,是護送龍三出城的護衛。

按照原本的計劃,隻要把載著龍三的馬車送出城,這名護衛便立刻退離馬車。甚至他還已經安排了人去接應。

縱然安排得如此周到,顯然,一切也還是沒有來得及。

龍三的臉色白了。

霍修也咽起了喉頭。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未曾啟唇又將它放下來。

“你是怎麼發現的?”

這話當然是問皇帝。

皇帝擺擺手。等趙隅和雲想衣把人皆又帶了出去,他說道:“你不如說,我是什麼時候對你起的疑心。”

霍修屏息默語。

皇帝打量這院子,緩聲道:“我記得小時候跟著皇姑來過這兒兩次。兩次你都在場。我們在這兒像是尋常人家的表兄弟一樣,玩耍,打鬨,出惡作劇,欺負人。一切都默契得像是能彼此交心一輩子,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需要猜疑你——你真不該去救龍三。”

第362章

霍修沒說話。

是救龍三時露了破綻的。可是當時並沒有宮裡的人在,隻有趙素帶了人前來。所以,是趙素發現了他,然後皇帝才疑心到他頭上。

當時情形確實危險,但他又怎麼能放任不管?

“你舍不下龍三,所以使自己露了馬腳。不過我覺得以你的本事,就算是露了馬腳,也還是有能力亡羊補牢。就好像今天夜裡,你本來也可以不這麼順從跟著子延過來。”

皇帝喝了一口酒,又看向對麵:“你是不是自己也挺矛盾的?一麵想要暗中布局行事,一麵又有忍不住想要大鬨一場。”

霍修把酒杯放下,十指交疊在身前。“既然你把我看得這麼透徹,那不如再猜猜,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真實的心思我很難猜得到,如果能,那我肯定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但有件事情我應該不會猜錯,你母親的甲衣失竊一案,應該是你一手炮製的假案。”

霍修下頜繃緊,雙?唇抿成了一條線。▲思▲兔▲在▲線▲閱▲讀▲

皇帝繼續說道:“你炮製這個案子,應該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回到京師。唐家和程家的案子是你們做的,地宮塌陷的事也是你們做的,還有這一陣子針對花月會的訴狀,也是你們做的。”

霍修沒有反駁。

“你想反我?”皇帝眯起了雙眼。

霍修緩緩抬頭:“我記得皇上方才說,今夜隻是我們表兄弟私下小聚。那我鬥膽問一句,我若想反皇上,廣西這麼多年能有這麼太平?”

“那你做這些到底想如何?”

霍修站起來,走出坐位來的他,渾身上下繃得像是一根弦。“皇上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我隻不過想替我的母親討回公道!”

皇帝眉頭微蹙:“你的母親不是為國犧牲了嗎?先帝在時已經給她做出了封賞,讓她和你的父親位列一等侯,她的豐功偉業也已經銘刻在國史館的圖冊裡,朝廷的每一次祭祀都少不了她,至今為止,太後依然把她當成激勵天下女子自強自立的典範,你還要為她討什麼公道?”

“如果她是正常死亡,是意外死在敵軍手下,朝廷的這番作為當然是莫大的恩寵。但假如她不是呢?假如她是被人害死的呢?”

皇帝也站了起來:“你說這些有什麼依據?”

“她的屍體上,拿出了當時三千營派遣前往廣西的將士的箭頭!”

“三千營將士的箭頭……你是說皇姑是三千營的人害死的?”

“箭頭上的標識代表著什麼,你比我更清楚,她致命的傷口下,就是三千營的箭!”

隨著這聲鏗鏘的話語,一塊沉甸甸的鐵器咚的被拍在了桌麵上。

皇帝將此物拿在手上,這赫然是一隻生了鏽的箭頭。而箭頭上更是有著仍然清晰的標記。

“這樣的時候你也隨身帶著,你果然是早就預料過會遇見我。”

他說完,轉向霍修:“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家父給我的。”

“他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他親自從家母身上取得!這箭頭藏得很深,當時她身上刀槍之傷眾多,唯獨這一處箭傷。而這僅有的一處箭傷裡頭,就曾有這個證據!”

“可我記得當時母後有派仵作前去驗傷,為何他沒有查到?”

“等到仵作前往廣西,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何況你的母後派仵作過去,又是藏著什麼用心呢?”

“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母後是殺害你母親的凶手?”

“那你可以找出證據來說服我,證明她不是嗎?”霍修身子繃得比先前更僵直了,“當初母親都已經解甲,打算安心相夫教子,是你的母後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出征,最後我母親才被她一番為了給天下女子做榜樣的說辭而說動了心!

“我母親去廣西是她慫恿的,臨到打完勝仗可以回京讓她履行承諾之時又恰好死去,傷口之下還藏有皇室親兵的箭頭!這麼多的‘巧合’,還不足以說明這就是一種陰謀嗎?!”

“你是什麼時候聽說的這些?”

“就是我父親回京之後!”霍修彆開臉,看著庭前月光,“母親死得地點那樣蹊蹺,死的時機又那樣微妙,我父親不可能不起疑心。

“可憐那個時候我還在京城,日夜與玉姐兒滿心期盼著母親早日凱旋,誰知道等待我們的卻是母親的死訊!

“她走的時候我們歡歡喜喜地送她走,到她該回來的時候,我卻永遠都見不到她了!我好歹已經懂了些事,玉姐兒卻還小,那些日子她天天哭喊著要母親,可是誰能還我們一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