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安全港,晏疏一時失神竟忘了掙脫,由得蕭亓拉著走。
眼看著兩人越走越遠,身後聲響突然變得狂躁,鄒大公子嘶吼著用力猛衝,那屏障顫顫巍巍了兩下,似乎不堪重負很快就要碎裂在這場暴虐裡。
忽而,一隻花紋更為繁複的蝴蝶悄無聲息地出現,煽著翅膀入了陣中,一道道漣漪自蝴蝶觸碰之處散開,待一切沉寂時,蝴蝶消失不見,原本顫顫巍巍的屏障成了一道難以撼動的透明的牆。
出鄒宅的這一路過於安靜,偌大的宅邸靜悄悄的,荒了般一個人都沒有,但亭台水榭卻又分外精致,導致好好的院子看起來陰森森。
臨出門前晏疏倏地笑出聲,搭在手腕上的手指在聽見笑聲時有片刻的鬆弛,卻又很快扣緊,之後少年的背影看起來怒氣衝衝。
脾氣還真大。
晏疏彎著眼笑意更深。
出了門,蕭亓將晏疏甩到眼前,說:“你走。”
晏疏不知道蕭亓怎麼了,以為是方才那一幕嚇得他腿軟走不動,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腦袋,卻在手掌落下的前一刻被打了回來。
打得不重,正好能表達他心情不好。
晏疏也不是自討沒趣的人,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被拂掉的手,而後背在身後,仰頭看著見不著星星的天,輕笑一聲說:“也不能白讓你走一遭,若是將來你想……”
“不用。”一直不善於言語的人突然出聲打斷晏疏的話,漆黑如墨的眸子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很快又歸於沉寂,“我不需要你什麼,本就無處可去,不過是多走幾步路去趟仙門罷了。”
說著他錯身而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二人肩膀輕輕一碰,一股淡淡甜味散於空氣中,待晏疏細嗅之際又消失無蹤。
大陣將整個鄒宅籠罩在其中,混亂湮滅,陣法之內又有著一小處額外堅實的,將小小的柴房圍得密不透風。
一切都歸於平靜。
晏疏不知從何處又順了一個雜草捏在手裡,邁著四方步走得悠閒。
地上打了一圈滾的銀發上片葉未沾,月白色的袍子乾淨如初,拖地的衣擺仿佛碎在夜裡,帶著星星點點的光,隱約有著蝴蝶的影子。
很快他便消失在巷尾的黑暗裡,好像從未出現過。
*
晏疏原本想找個客棧待上一夜,夜半好不容易找個還開著門的,臨進門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窮的連個銅板都沒有,店小二正站在門口舉著門板瞪著客人進去,卻不知那客人為何停住了腳步。
小二急著休息,但見對方出塵的模樣不敢言語,生怕是哪個仙門的仙師。
封門的板子很重,店小二舉得手打顫,幾次張嘴都失敗,然後就見那客人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不知是看見了什麼,突然爬上一抹挑剔,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店鋪,嘖了一聲。
這個“嘖”聲發的極為講究,有一點遺憾,還有點不滿,似乎客棧裡有著某種醃臢讓他實在是踏不進腳。
晏疏頗為嫌棄地搖著頭,在店小二一臉呆滯頗為不解的眼神裡,晃蕩著轉了個身走了,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其實是因為身上比頭發還要乾淨,沒錢住客棧。
晏疏早就過了需要睡眠的日子,修行多年,夜裡多在打坐中度過,如今躺了百年的棺材板,鬨得他渾身僵硬,這才想找個客棧鬆快鬆快,奈何孔方兄作祟。
既是無銀錢,隨便找個地方也不是不能安置,為避免夜巡官兵把他當成可疑人士抓走關押,晏疏兜兜轉轉又回到鄒家,尋了個房頭躺著,全當好人做到底,看著那個不老實的穢岈。
按照白天茶館裡聽到的來推斷,晏疏知道他已經死了百年。
當年天崩大亂,眾多仙門一同入世,然穢岈源源不絕。穢玡雖沒多少神誌,奈何力大無窮,數量又多,百姓難以生存,仙門同樣損失慘重。
後仙門費儘心力終於尋得漏洞之處,派出佼佼者合力填補,卻也耗儘了大多數人的魂元。
因此,仙門頹喪了很長一段時間,近百年才得以恢複元氣。
修仙修的便是魂元,填補漏洞用的也是魂元,魂元與靈魂相承相接,魂元散儘人也就沒了,晏疏就是這樣死的。
他當時身上擔子太重,背負的太多,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一身輕地躺在棺材裡,雖說這期間的事情什麼都不記得,但總歸比百年前要輕鬆。
死人複活這種事當真是聞所未聞,除去一頭烏發變白,他身上其他地方無任何異樣,甚至之前耗光的魂元都恢複得七七八八。
他這哪裡是死了,閉關修煉都沒有這麼好的恢複效果。
所以到底是誰有這麼大能耐,將他從棺材裡拖了出來?此舉又有什麼目的?
晏疏躺在青瓦上百思不得其解,出神地看著手指上再次繚繞淡藍色的光,星星點點盤旋著,化成一隻蝴蝶,蝴蝶閃動著翅膀,飛了沒幾下很快又散成藍色的光,反反複複。
直到天泛起魚肚白,鄒宅再沒有多餘的動靜,晏疏這才翻身從房頂下來。
城門打開,安靜了一晚上的鎮子再次恢複熱鬨,街上飄著誘人的包子味,晏疏混跡在人群裡出了城。
第4章
鄒家這事兒暫且不急。
穢玡天生嗜血,需啖肉飲血方可平複其暴虐。鄒家以生人血肉作藥,以為此舉是在救人,實則助長了穢玡的氣焰。穢玡一旦沾血需求會越來越大。
鄒家如今以一己之力尚且能控製住鄒大公子,說明鄒大公子還未被穢玡完全吞噬。
撫遠鎮不大,若出現吃人的情況,早就鬨得人儘皆知,便是因著隻抓外來戶才未泄露風聲,此時待仙門來處置就好。
倒是蕭亓的話很值得深思,依蕭亓所言,鄒家是知道他來自外鄉,無依無靠,這才動了手。既是外來戶,鄒家又如何知曉全部身世?
蕭亓不是個多話的。
拋開這些不談,蕭亓本身就很奇怪,晏疏死去活來這麼多年,就沒見自帶“香味”誘穢玡來吃的,早年若是捉著一個蕭亓扔到戰場上,都不用滿世界尋穢玡了,找個石墩坐著釣魚豈不方便?
左右跟晏疏也沒關係,這些都是仙門該有的顧慮,他現在就想知道是誰把他從棺材裡拽了出來——他不認為是自己功德圓滿,老天爺大發慈悲讓他複活,有這好事怎麼不早點讓他複活?又不是岫樹【1】,需要在土裡埋上百十來年才能發芽。
更何況他沒想活,死著挺好的,一身輕。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疏信天命信因果——主要是因為從前踩的坑太多,歲數大了想不信都難。
既得了重生,定要付出代價,自作自受也就罷了,強加在身上的代價換誰都不爽。
晏疏現在就很不爽,不過他掩飾的很好,將不爽壓在心裡,待遇到罪魁禍首時已經要狠狠揍一頓。
出城時沒看見蕭亓,不知道是他是早一步走了,還是不打算守信。
晏疏其實不打算摻和到這件事裡,他本就是個死人,後世如何與他無關,如今因為蕭亓之故沾了點因果,他也托人傳了話,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靠緣分——嗯,緣分真的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東西,尤其是對於他這種死人來說,本就不應該摻和到後世的爭鬥裡,蕭亓去不去都是天意。
昨日一彆,今後偌大的天地裡是否再見全憑緣分,腦子裡盤算的挺好,可不知怎的在這城門口盤桓了大半日。◎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直到守城官兵幾次警惕地看過來,直到有一個官兵舉著長矛要過來詢問,晏疏才施施然離開。
城外群山環繞,相較於城內的熱鬨,城外就冷清了很多,除去通往歸遠山的路上人來人往,都是去神仙腳下填土,其餘的路空蕩得仿佛不是一個世上。
晏疏就是在歸遠山上醒來,神仙沒見到,野豬倒是見著幾隻。
百年後的山水和從前沒什麼不同,隻是隔了時光,隔了百年的心境,看什麼都覺得時移世易,路邊的雜草都要比百年更綠些。
繞過個小山丘後是一條寬闊的河道,晏疏無目的地,他隻記得自己怎麼下得山,其餘什麼都不記得,左右把他叫醒的人不可能是為了讓他活過來遊山玩水,早晚有一天會找上門。
初春萬物尚且蕭條,河邊光禿禿的鵝卵石縫隙間還能看見細碎的冰碴,晏疏離河邊挺遠,這麼冷的天去河邊蹚水那是傻子才乾的事——河邊正有個傻子,拎著鞋不知道乾什麼,光著腳站在水裡一蹦一蹦的。
那人穿著道袍,後背背了不少東西,遠看看不出多大年歲,身量纖瘦,但是比蕭亓好很多。
晏疏不知怎麼的又想到了蕭亓,也不知道那小孩兒有沒有聽話去找仙門,長途跋涉的,任一個小孩兒獨自上路,他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當真不靠譜,隔了百年也沒什麼長進。
不過話說回來他十歲左右的時候就已經被師尊扔出去曆練了,想來也不打緊。
腦子想著這回事兒,耳邊聽見噗噗兩聲,緊接著一個大嗓門吼了起來:“喂!那邊那個……你等等我!”
周圍沒有第三個人,不用猜都知道叫的是誰,晏疏目不斜視往前走,一點都不想沾染河邊的怪人。
那人沒穿鞋,踩在鵝卵石上硌得要命,一邊喊人一邊“斯哈”個沒完。
眼瞧著過個彎就入了林子,那人肯定是來不及追上,晏疏拂開麵前亂晃的樹杈,手指捏住樹枝的瞬間一頓,一道藍光倏地亮起化成利刃飛速而出。噗地一聲,藍光湮滅在土地中,一道極深的痕跡橫於麵前。
晏疏嗤笑一聲:“反映得倒是快。”
緊接著一道道光刃攜風而去,於地上留下不深不淺數道印記,指尖蓄力,眼看著盛光便要脫手而出,原本處於遠處的人已然很近,叫喊道:“公子……仙師,那隻是在下的一個小傀儡,絕非作惡之物,求仙師手下留情。”
一個通體漆黑的小東西鳥悄地從一棵大樹後冒了一點頭,發現危險沒有再落在頭頂,趕緊趁著功夫溜走。
有了這個耽擱,那道士得以跑到晏疏跟前,喘著粗氣匆忙將鞋子穿好,整齊衣衫,之後端端正正地雙手交疊作揖道:“叨擾仙師了,還請贖罪。”
晏疏雙手抱%e8%83%b8靠在樹乾上,垂眼看著麵前的道士,確切說是個半吊子假道士。
假道士身上不是正規的道袍,天下道家門派雖多,衣服形製上卻相差不大,至少在普通人眼裡都一個樣,但落到修士的眼裡,就能看見那些衣服上的文理其實都是符文,不同門派的符文不同,通常就是通過這些符文來辨彆道家各派。
之所以說這個道士是假道士,便是因為他的衣服隻仿其形,未得精髓,空空一個架子罷了。
方才那小東西就是故意放出來攔路的,攔路沒什麼,晏疏不是個脾氣不好的人,不至於對於這點事大動肝火,可是這個小東西著實有些特殊。
“不知閣下攔路,有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