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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流離, 食不果腹。定遠侯府不為民憂而憂, 不為民苦而苦,德行有失, 難逃其責, 懇請聖上嚴懲, 以儆效尤。

一言驚起千層浪, 以戶部尚書曲子澹為首的不少官員出列附和,唯有被承宣帝親召上殿的當事人周念南, 及刑部主事崔慕禮挺直腰杆, 不卑不亢, 將當日事娓娓道來。

事實稍加求證便水落石出, 承宣斥責言官一簧兩舌、瞎三話四,又對周念南及崔慕禮鎮壓流民動亂給予肯定。正當眾人認為鬨劇將了時, 崔慕禮突然下跪,竟要當場彈劾另一名官員——京兆尹司馬齊。

崔慕禮稱其屍位素餐, 在其位不謀其職, 流民之禍分明早有端倪, 他卻出於私心, 竄端匿跡, 以至養癰貽害。

當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麵,他將收集好的罪證呈到禦前。承宣帝閱後大怒,當場將司馬齊打入天牢,並任命崔慕禮全權查辦流民事宜。

隨後半月內,崔慕禮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揪出司馬齊的黨羽二十餘人,後又向承宣帝進諫:流民人數眾多,一昧鎮壓恐適得其反。不若視境況分類安置,或參軍入籍,或免其賦稅,遷至新地,開荒入籍。兩者皆不願者遣返原地,令當地官府扶貧救助。

此舉合法合情又麵麵俱到,承宣帝納諫之餘,將崔慕禮由原本的六品主事,提為五品郎中。

而定遠侯府被流民衝撞之事,在處置一批嫉富如仇的流民後,漸漸被人淡忘。

*

周念南再次見到謝渺,是在崔慕禮的十八歲生辰時。

崔家行事向來低調,崔慕禮亦不例外,生辰僅邀請幾位好友,在崔府中小擺宴席。長輩們早已離席,餘下的除去本家兄弟姊妹,便隻得崔慕禮的三五好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比起外麵的風寒地凍,廳內溫暖宜人,酒香彌散。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女們分席而坐,紛紛舉杯,向崔慕禮連聲道喜。

“不愧是二哥,入仕僅年載,便已是五品郎中。”全然的崇拜,乃崔慕禮的迷弟,三房的崔幕程是也。

“二弟……從小便穎睿絕倫,大哥自愧弗如,佩服佩服。”笑容勉強,羨中帶喪,乃長房嫡子崔慕良是也。

他不比崔慕禮聰慧,年近二十才勉強考上貢士,入太常寺得一閒職,三年過去,屁股挪都未挪,還隻是個從八品的祀丞。

一旁的崔幕文見長兄心情低落,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低聲提醒:“大哥,你少喝點酒,父親說了,晚上你我還需要改策論。”

崔慕良無法,頹然放下酒杯,滿臉失意與倦怠。

無論他如何努力追趕,總是比不上這個足足小六歲的堂弟。父親對他報以高望,但他總是……總是讓父親失望!

這等心事,唯有與他一母同出的崔幕文最是理解,他雖隻有十三歲,卻日日被父親耳提麵命,叫他發憤圖強,趕超二堂兄崔慕禮。想到此,崔幕文不禁苦笑,看向與彆人正談笑的崔慕禮。

十三歲中舉,十七歲得聖上欽點成狀元,這樣天資卓越之人,豈是他能效仿得來?父親將希冀壓在他與大哥身上,也不想想,自己連貢士都未曾考上……

大房的兩名兒子心中苦悶,其餘人不覺,高談闊論間觥籌交錯,一派歡欣。

崔慕禮手握酒杯,麵帶淺笑,耐心地聽旁人說話。

向來活躍的周念南倒比往常要安靜些,他心不在焉,一雙長眸時不時地掃向某處。

——隔壁女席上,謝渺側著身子,正凝神聽崔夕寧說話。自始至終,目光都未切實落向崔慕禮。

周念南莫名心情大好,仰首將杯中美酒一口喝儘。

有婢女興衝衝地進門,笑稟:“公子,小姐,外頭落初雪了,可要到園子裡賞雪?”

眾人皆撫掌而笑,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正是時候。眾人起身披好鬥篷,小姐們還要捧上手爐,一群人朝崔府花園魚貫而去。

公子們在前,小姐們緊隨其後。

謝渺本和崔夕寧站在一塊,崔夕珺瞧在眼裡,不動聲色地拉過崔夕寧,將她往其他幾位姐妹堆裡帶。

崔夕寧無法,投給謝渺一個歉意的眼神,謝渺小幅度地擺擺手,示意無礙。

在崔府三年,她已習慣自得其樂。

她慢吞吞地跟在後麵,雪花從青空悠然飄灑,似柳絮旋舞,又似蝴蝶翩躚,悄然停棲在她的兩肩。她攤開手,捧起零星晶瑩,見它們被掌心溫暖所襲,化成薄薄濕意。

她兀自玩得開心,不料這一幕被周念南納入眼簾。

輕雪縈繞中,少女身影嬌小,裹著銀紅暗紋鬥篷,玉臉擁在毛絨絨的兜帽裡,鴉羽似的長睫忽上忽下,黑眸靈動,微翹的唇角難得流露頑皮。

噗通。

周念南屏息凝神,心口似闖入一隻小鹿,撞得他呼吸都漏了幾拍。

“謝渺。”他駐足喊道。

謝渺朝他望去,笑意瞬時收斂,“周三公子。”

她變臉極快,如此不耐神態,惹得周念南分外不爽。

他走到她身前,手臂伸擋,攔住她的去路,“我有話與你說。”

前方的人漸行漸遠,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兩人便眼瞪眼地站著。

他比她高出許多,謝渺勉強到他的鼻尖,此時說話得仰著頭,“說吧。”

周念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原本要說清心庵之事,不知怎的,出口便成:“你當真認清事實,不再癡心妄想崔二了?”

他是有什麼毛病,都兩世了,每次見她都逮著崔慕禮的事說個沒完?他這樣關心崔慕禮,究竟是出於兄弟之情,還是……

謝渺腦中浮現一個猜想,臉色變得怪異至極,欲言又止地盯著他。

難怪前世他年近三十還不肯成婚,更沒傳出過香豔韻事,原來他對崔慕禮……

“周三公子,你和表哥……不可能的。”出於同情,謝渺好心地勸道。甭管他抱著何等心思,崔慕禮卻實實在在地喜歡女人。與其泥足深陷,不如咬咬牙,揮刀斬儘亂麻。

周念南甚是敏銳,見她又是恍然大悟又是悲憫同情地看著自己,立刻意識到她亂七八糟的想法,當下氣急敗壞地道:“天下雪,你腦子裡下雨嗎!要不要我替你晃蕩晃蕩,將裡麵的水都倒出來!”

說著便要動手扯她耳朵,謝渺忙捂緊兜帽,往後連退好幾步,眼中懷疑不減,“你真不是?”

周念南冷笑一聲,“你要不要親自驗驗?”

他鬆了鬆手腕,邁步便要捉她。謝渺擰身跑開,提醒他:“周三公子,動手動腳,有辱斯文,非君子也。”

周念南恨得牙癢癢,“你都懷疑我是那什麼……我還當君子?沒將你打一頓板子都是大發慈悲。”

他越生氣,謝渺便越暢快,裝傻充愣道:“我沒明白,你是那什麼?”

周念南沒再著她的道,從路邊折了截梅花枝,曲指一彈,花瓣便簌簌飛到她臉上。

冷香輕柔撲麵,謝渺用袖子撣了撣臉,沒好氣地道:“你真是無聊!有事說事,彆耽誤我賞雪。”

鬨了一番,有些話反而好說出口。周念南正了正色道:“我母親說,定遠侯府此次逃過一劫,多虧有你的無心提點。”

謝渺反應平靜,“哦。”

周念南訝異:“你不問問,定遠侯府出了何事?”

謝渺道:“京裡早就傳遍了,我當然知道。”

她時刻注意定遠侯府的消息,得知言官上折彈劾並未如願後,既驚喜又振奮。哪怕過程不易,但此事證明,在她的乾涉下,前世悲劇可以被改寫。

她的循循努力得到肯定,茫茫前路撥開迷霧,頓覺人生光明。

我佛果然慈悲!

周念南躊躇幾許,問道:“當日你為何隱瞞與我母親的談話內容?你若說了,我便不會誤解你。”

謝渺深深看他一眼:是嗎?

周念南刻意忽視那日吵架的緣由,欲蓋彌彰地嚷嚷:“都怪你,言辭含糊,惹人誤會。”

“是,你說的對,怪我。”謝渺扭頭便走,懶得跟他多話,“我要去賞雪,三公子慢走。”

周念南亦步亦趨地跟上,“你是無心之言,幫了我定遠侯府卻不假,你有什麼願望?在能力範圍之內,我都能滿足你。”

這是要回謝禮。◎思◎兔◎網◎

謝渺深感無奈,她做這些並非為得到感謝或回報,但說了又怎樣,他反正不信。

她轉念一想,道:“不如這樣,三公子跟我詳細說說,那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

爆竹聲聲守歲前,今宵辭舊賀新年。

銀裝素裹,風回大地,不論舊年好壞,都被輕描淡寫地翻過篇章。

過完年,京中的各個衙門要等初七才正式恢複,崔慕禮得幾天假期,在書房裡拓印古畫,正拓到興處,管家敲門送來一本冊子。

“公子,這是前個月您生辰時收到的禮單,您有空看一眼,沒問題的話我便收進庫房。”

崔慕禮擱下筆,摘去手套,接過鬆枝遞來的濕布,仔細擦淨雙手,這才翻看起冊子。

修指輕劃紙張,上麵記載著旁人送來的禮品,均是投他所好:珍稀的古玩字畫、殘局棋譜,千金難求的歙州李墨、徽州硯台,番邦來的瑪瑙水晶盞、白地綠彩花式洗。其餘的還有珍惜藥材,百年紅參、天山雪蓮,足有巴掌大的野生靈芝……

在行行精心準備的禮品中,獨有一樣顯得分外紮眼。

崔慕禮凝眸,指尖停在那處,念道:“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

《事物異名錄》有言:如意者,古之抓丈也。

——俗稱癢癢撓。

崔慕禮往後看,見到一個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

謝渺。

意外的是,往年她送得東西雖非罕見,均由她親手所出,香囊、腰帶、絡子……他從未戴過,她也一如既往地堅持送。

不意外的是,她已性情大變,送禮敷衍也在情理之中。

隻不過她送個如意仗,莫非是希望他在讀書寫字,背有不適時,隨手拿過來撓兩下?

鬆枝見他久未翻頁,湊過頭來,看清字後哂笑,“這種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地攤上一抓一大把,三兩銀子便能買到,表小姐出手可真是‘大方至極’……”

他一時忘形,待對上崔慕禮的深眸,忽覺喉嚨一緊。

“公、公子……”

“鬆枝。”崔慕禮神色平和,難辯喜怒,“明日起,你無需再到明嵐苑當差。”

第24章

謝氏懷孕後, 崔夕珺便肉眼可見的消沉,謝氏雖有心開導,奈何崔夕珺對她抵觸, 無論謝氏說什麼、做什麼,落到她眼裡,都是口蜜腹劍,笑裡藏刀。

二人多年來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情分,輕易被謝氏肚中的孩子所擊潰。

憶起父親當日的狂喜, 崔夕珺翻來覆去地想:父親那時知曉母親懷孕, 可曾那樣歡欣期盼?可曾親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