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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都開滿了花,無論炎夏還是隆冬。季念雲就葬在爛漫山花簇擁的最清澈的泉水邊。莫莉和其他人都是當年敬仰她、也受她疼愛的子輩, 如今他們的魂魄再次相聚, 也許是件團圓的好事情。

以前他們來看望季念雲時都會捎上一朵銀焰花,但現在它的根係已經全部毀在大火中。季辭沿用了人類的方法,拿了一束沾著露水的白色菊花,默默低著頭, 其他人用他聽不懂的龍語念著禱告詞。

他肯定是沒見過季念雲的,家裡也沒有過她的肖像。他對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S級充滿了想象,隻不過現在周遭靜默, 隻有風聲。

某種程度而言,他對季念雲並沒有感情。但今日新加入的這些「住戶」,都是看著他從小長到大,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血統, 即便大多數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

夜色降臨之前,他們還笑著跟小少爺打招呼, 說今晚準備了怎樣的好菜;一個晚上過去, 陰陽相隔。

上輩子的季辭經曆過很多很多死亡, 多到數不過來。每個副本進去的十幾個人, 最終活下來的可能隻有兩三個, 前一秒還在一同思索對策的隊友或許後一秒就沒了命。但他們都是匆匆過客, 和這輩子相伴二十年的家人離去, 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莫莉。如果不是為了從泳池裡帶走他, 如果不是要幫他躲避爆炸, 她也許能夠———她是為了保護他而死。

儘管季辭清楚自己不是凶手,可內疚和負罪感還是難以消除。他想他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

本以為巨龍這種傳說中的生物就應當活成傳奇,可現事實卻如此殘酷而明了:所有生命都脆弱,所有生命都有儘頭。

季辭和其他人在那裡站了很久。山穀間回蕩的風聲如同嗚咽,如此叫人想要流淚。

*

小孩並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季淳注意到孩子的心神不寧,回去路上和季辭坐了同一輛車,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中,溫聲道:“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季辭神色黯然:“我要不是人類就好了。”

季淳有些訝異,沒想到竟然季辭會這麼想:“為什麼?”

那夜浩劫裡,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期望:“要是我能飛———要是我沒這麼脆弱,他們就不需要保護我而讓自己受傷。”

“「他們」。”

“許遊,莫莉,還有其他———以後可能的人。”

“未來的事情,就不要交給現在來煩惱。至於許遊和莫莉,的確,他們受到嚴重的侵害,可犯錯的是凶手,而不是另一個受害者。哈瑞斯才是這件事的源頭,你無須苛責自己。”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他這麼好呢。季辭想不明白,自己真的值得嗎?

他看著小舅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問出這句話。若是否定了自己的價值,莫莉的死就更顯荒誕。他必須好好活著,活得足夠鄭重,才能不辜負其他人。

季辭遲疑片刻,決定和盤托出:“其實我……以前見過他。”

“哈瑞斯?”季淳蹙眉,“什麼時候?”

“十歲。”季辭回憶著當天的情形,“許遊帶我去了一次晚宴,在後場見過。”

當時他著急去洗手間,在樓梯撞到了那個人。到現在季辭都還記得那時哈瑞斯戴了和大哥一樣的法穆蘭手表,表圈鑲著與眼瞳同樣顏色的藍寶石。

甚至於那年第一次見麵,他就覺得這個人似乎記憶的更深處出現過。現在回想起來,十年前,或是更早,哈瑞斯就已經開始了謀劃。

多大的一盤棋,耐心、時間、謀略缺一不可,縝密得令人毛骨悚然。

季淳問:“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那麼小,為什麼會記得?”

其實十歲也不小了,更何況三歲起這個「小季辭」的身體裡裝著的就是擁有完整前世記憶的成年靈魂,隻不過在龍看來人類再年長也與嬰兒無異。

季辭回答:“因為他的眼睛。”他頓了頓,“我一直覺得海藍是非常好看的顏色,但他讓我覺得……危險。”

季淳並未親自和哈瑞斯碰麵,但無論是季辭,還是其他仆從都提到過,這個哈瑞斯的言談舉止明明儒雅隨和,卻時刻給人危險的感覺。

他沉%e5%90%9f:“我會去查。你放心,都交給大人。”他摸摸季辭的頭發,聲音依然柔和,眼神卻暗了暗,“季家的人,不會白白送命。”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倒退,幾乎模糊成定格畫麵,如同老舊電影一幀幀放映。季辭比誰都相信小舅,哈瑞斯害得矗立森林漫長幾個世紀、幾代龍心血建立起來的古堡毀於一旦,還殃及那麼多性命,千刀萬剮不為過。

“回去之後要做什麼?”季淳又恢複了平日遠離塵囂的淡然,仿佛剛才瞬間的陰翳隻是幻覺。

“去看他。”

季辭再次看向窗外。

黑色賓利以人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載著他們遠去,直到連綿的山脈被完全拋在身後。

*

「他」指的自然是許遊。

等季辭身體恢複些許、央求著小舅帶自己去看許遊時,才知道後者根本非但不是「沒事」,甚至仍在昏迷中。

許遊一直沒醒。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二個星期,第三個星期……都沒有。

他就一直那麼沉沉睡著,彼時受龍焰腐蝕而剝落的龍鱗,憑借著先進的醫術和A級巨龍強大的自愈能力恢複,雙翼的狀況也有所好轉,隻不過需要等他本人蘇醒後,才能確定是否可以再次飛行。

心跳,呼吸,血壓,體溫,不同器官……季家的設備之精密在整個龍屆或人屆都無出其右,各項監測指標逐步趨於穩定,隻是許遊一直醒不過來。

又或者受的傷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才會陷入長久的昏迷。

季辭跟著二姐住進小哥一處離醫院很近的房產,每天都去病房陪著許遊,從早坐到晚。窗邊的水仙花謝了又開,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給它換水,等著許遊哪天睜開眼時,能看見開得最好的他們。

如同末日來臨的絕望中兩個人在黑暗裡相依為命,季辭知道自己對許遊的感情,已經從最初懵懵懂懂的好感,完完全全轉變成了愛意。

許遊待他不薄,這麼多年都把他捧在手心裡萬般寵愛,如今又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許遊絕對是這個世界最愛他的人之一。

可季辭確定那和他所想、所要的愛不同。

他陷入深不見底的迷惘。

*

後來的某日,季辭在醫院裡頭一回見到許遊的家人。

S.O.T.的許老板人龍兩屆都是風光無限,不過他的的父母都隻是普通的A級,不爭權勢,默默行商,也遠比不上兒子事業的輝煌程度。

如果沒有許遊這件事,他們連見覲見純血貴族的資格都沒有。

同來探望的還有許遊的祖母,倒是稍微有那麼一點兒地位,不過還是跟季家相差甚遠。

龍類在化形成人時可以隨意捏外表,大部分龍都會以青年或中年形象進入人類社會,但許遊的祖母不同,她選擇成為七十歲的老太太,一頭如霜似雪的銀發,每道皺紋裡都藏著時光沉澱後的慈愛。

季辭跟在季霖澤後麵去見他們時有點兒緊張:一方麵是因為頭一回見許遊的家人,這和見寧延年兄姐的感覺完全不同,因為許遊於他而言要鄭重和珍重得多;另一方麵,如果不是他,許遊本應在家裡和和樂樂過新年夜。

——然而就是為了救他,才會躺在醫院至今生死未卜。

如果他們要指責,季辭自暴自棄地想,那就讓他們來吧。

但真正見上麵時,三人卻對他十分恭敬,行了龍類特有的禮,有點兒像中世紀的騎士:“小少爺。”

他詫異地眨了眨眼,無措地瞅瞅大哥,但後者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他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您好。”*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許家老太太在征得他和季霖澤同意後,顫唞著握住他的雙手,感激涕零:“謝謝您,給他守護您的這個機會。”

季辭更懵了:“……”

許老抹了抹眼角:“能為純血做事,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小遊實在三生有幸。”

狀況外的季辭好像終於有點兒回過神來:巨龍間一級壓著一級的血統製度,遠比他原本料想得要嚴密和龐雜,因他直接誕生在權勢頂點,儘情享受著每個人對他的寵溺,從沒想過血統低下的其他等級是如何看待S級。

現在他懂了:純血在他們眼中,就是龍靈的化身,普世意義上的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引領。

是該說他們有信仰,還是說他們太過荒謬呢。

*

許家人此次來並不僅是探望還在昏睡中的兒子,更是帶來某種能救許遊的「偏方」。在和醫生商討了方案後,許家再次見了季家。

這一次家主也在。一直從容泰然、有大家風範的許老見到季淳,差點哭了出來。

後來,聽季霖澤提起,才了解老人家曾經受過季念雲的恩,可以說,沒有小姐的幫助,就不會有後來延續的許氏。如今幾世紀過去,她的孫子許遊反過來保護了純血家的幺子,也算是報恩。

千百年來季淳早就習慣了其他龍對自己的頂禮膜拜,而且許老人類外表比自己「年長」,真實的龍屬年齡並不一定大到哪兒去,不過還是禮節性地扶她坐下。

季霖澤看了看季淳,得到示意後先開口:“您所謂的「救命良方」,是什麼?”

許老平複了心情,緩緩道出:“銀焰花。”

其他人果然如她猜測得那樣沉默了,她繼續說:“小遊應當是被傷了心魂,就算□□上痊愈,意識還是會醒不過來。對於巨龍而言,銀焰花是治愈破碎魂魄最佳的一味藥。”

——那個嬌小淺淡的金色花朵,無數龍心之向往的精神力,竟然又成了關鍵中的關鍵。

三百年前,季淳為了體弱多病的外甥踏上尋找銀焰花的旅途,帶回的另一株銀焰花種在了古堡,也就是季辭屋子附近的牆壁縫隙裡。

花季一年兩次,每次一個月,柔弱至極,有點兒風吹雨淋、蟲病侵害就會死。不僅如此,它一直沒有生根再發芽,種下一株,也隻長了那一株。除了十年一次祭拜季念雲以外,誰都不敢輕易碰它。

但它現在已隨著整個城堡付諸一炬。

最後的希望似乎也再次泯滅。

默不作聲的季辭忽然開口:“我去找。”

他聽說過當年小舅為了小哥去找花兒的英勇傳說,那麼自己也可以。更何況許遊是為了他才變成這個樣子,如果說誰最應當做出這種努力,非他莫屬。

季悅梔立刻阻止:“那怎麼行!路上千辛萬苦,你怎麼受得了?”

他們家的小寶貝,這麼多年沒怎麼離開過家,頂多也就是高中和大學在城市中心,那也是在家有保姆出門有司機的優渥生活。現在讓他獨自去「探險」,怎麼能放心得下?

“我和二姐一起去吧。”季越彭也不讚同。

季淳沒說話,許老卻歎息道:“二小姐,三少爺,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是,很遺憾,你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