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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沒彆的可聽,也沒彆的可想。

那些細節都真實得可怖,他幾乎已經見到自己也被用同樣手法細細地報複折磨,強烈的恐懼和壓力讓他控製不住地發著抖,冷汗不停淌下來。

視野裡隻有濃沉的黑,陰冷絲絲縷縷滲進皮膚,腳步聲不輕不重回蕩。

“駱家主。”明祿終於念完最後一個字,“你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駱承修的精神已經被折磨到極限,他在這樣的指控裡難以自控地暴怒起來:“怎麼可能!那是我的兒子,我為什麼要這麼想,我怎麼會這麼想——”

明祿沉默了片刻,看著他:“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駱承修大張著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冷汗淋漓淌下來,看起來幾乎有些狼狽的滑稽。

……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他做什麼了?難道駱枳回來以後,他在逼死自己的兒子?

駱承修控製不住地煩躁起來。

他拚命搖著頭,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來思考,他不要再想這些東西……這些人最好現在就動手對他施虐。

對,最好現在就動手。

這些人最好現在就來報複他,來把駱枳受到過的傷害全對他做一遍,然後恩怨一筆勾銷,這樣他就不必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折磨。

等駱家緩過一口氣以後,他會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族的資產轉移,永遠不再沾海上的生意。等閒下來,他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用來回想和駱枳有關的事,他會去駱枳的墓前,陪那個兒子說一說話……

明祿推開一扇門。

駱承修早已沒了風度可言,癱軟著任人拖曳,像是灘泥一樣被扔進去。

他閉緊眼睛,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等著即將落在身上的那些拳腳。

這下就沒什麼可責備的了吧?

他用自己的辦法還欠那個兒子的債了,他心甘情願地受了駱枳受過的苦。

駱枳活著的時候,他作為父親沒能替駱枳擋下的那些傷害,現在都被人一樣樣還回來,施加在他身上,這樣就能兩清了。

駱承修焦灼地等著。他甚至開始考慮,一會兒是不是要故意激怒那些人再下手狠些,儘快讓明家那邊的火氣發泄完,這樣是不是就能讓駱家有機會被留下一線生機……

等待的時間有些過於長了。

駱承修終於隱約察覺出異樣,睜開眼睛。

目之所及的全部範圍裡,隻有不帶一絲光線的濃深黑暗。

隻剩他自己,沒有其他人。

明祿帶人走了。

駱承修手腳發軟,隔了許久才掙紮著撐起身體,顫唞著伸出手摸向四周。

這裡不止漆黑而且死寂,空間格外逼仄狹小。他甚至沒有辦法站直,四周像是厚重的鐵板,不論怎麼敲擊,都隻能聽見自己的回音。

黑暗濃稠得仿佛已經成了液體,空氣怎麼都好像不夠,他的%e8%83%b8口開始抽搐著痙攣。

駱承修發瘋似的連砸帶喊了一通,終於力竭,重重跌坐回去。

他吃力地大口喘熄著,習慣性地要去翻出想法把腦子塞滿,翻了許久卻都一無所獲。理智被這種鈍刀子割肉累積起的恐懼擊潰,終於隻剩下了剛才聽見的那些東西。

……他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如果沒有……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不是。”駱承修重重搖頭,“不是這樣。”

“我是為了我們這個家,罰你是想讓你長記性,想讓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

駱承修盯著眼前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乾澀:“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

“我沒發現你病得這麼嚴重,我不知道你那麼難受了。”駱承修發著抖,低聲說,“你這個孩子就是這樣,什麼話都憋著不說,為什麼不說?你說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他聽見駱枳的聲音,“我死以後。”

駱枳說:“把骨灰也撒在海裡吧。”

駱承修像是被什麼冰冷的觸?感纏住了喉嚨。

他閉上嘴,慢慢看向身後。

……

駱枳很少對他說話。

不是駱枳的問題,是他不想去聽。

要麼是因為沒有時間,要麼是因為看到駱枳就心生煩躁——在他看來,凡是和駱枳有關的事,總會帶來許多莫名其妙的麻煩。

駱枳帶著妹妹跑丟了,然後妻子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

駱枳被找回來,然後家族生意的局麵就忽然急轉直下。

駱枳每次來駱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寧。要麼就是無理取鬨,斤斤計較地去對付一個養子,讓外人都來看駱家的笑話……

他最後一次心平氣和地同駱枳說話,是在任霜梅的葬禮上。

任家那個孩子沒法接受母親的猝然離世,聽說是悲痛過度昏過去了,還在醫院休養,所以是駱枳來扶的靈。

小小的男孩子,穿著黑色的肅穆正裝,向每個來的人鞠躬。

每個人都要鞠一次躬,那個身影每次彎下去都像是再起不來,但又隻是把雙手攥到發抖,慢慢抬起格外蒼白的臉。

駱枳的額頭上帶著點傷,被敷料蓋過去了。

傷是因為和任家人起了衝突,任霜梅的遺願是把骨灰灑進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爭執之下老先生激憤地動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駱枳的頭上,問他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

駱枳沒能做成這件事。

他替任塵白扶靈,看著那一罐骨灰被安葬進風水最好的墓地,看著來往的賓客唏噓慨歎。

燒儘的紙灰被風吹散,天色暗透了。駱枳還站在那個地方,一動都沒有動過。

……

葬禮結束後,駱承修沒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樣離開,是因為要接駱枳走。

任霜梅在的時候,還能把駱枳扔在任家幫忙照顧。

現在人已經不在了,又起了那種不好的衝突,再把駱枳留在這裡就無疑不再合適。

駱承修就知道駱枳不可能給他省心——居然連葬禮都能和任家人起衝突,鬨得這麼僵,也不知道這下牽扯出的人情要怎麼還。

他去找駱枳的時候是帶了火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見麵,他的火氣並沒能發出來。

……

或許是因為,當時的駱枳看起來實在太不對勁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陰沉,從傍晚就開始下雪。

等天色徹底暗下來,雪已經積得很厚。

駱承修的助理去拉駱枳,稍微一用力,駱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嚇了一跳,連拉帶拽地把駱枳帶上車,駱枳的右腿僵硬地不會彎,怎麼都塞不進座位裡。

折騰了半天,駱枳才像是從某種完全同外界隔絕的狀態裡回神。

駱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縮起身體,慢慢坐在車後座的狹小空間裡。

駱承修坐在副駕上,看著他們折騰,不耐煩地示意司機把暖風調高。

……算了。

駱承修這樣想。

他知道駱枳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沒少為駱枳出氣,打上門去找他的麻煩。

現在人沒了,他還不至於在這種時候去難為一個孩子。

“自己拿毯子。”駱承修沉聲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皺眉,“你任姨過世,你怎麼連哭一聲都不知道?”

駱枳抱著膝蓋坐了一陣,才稍稍抬起頭:“過世。”

他輕聲說著這兩個字,音量很低,停了一會兒又問:“都會哭嗎?”

“有心的人當然會哭。”駱承修有些心煩,“要是有些人連心都不長,那就沒辦法了,強求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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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承修在脫口而出後,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於是他等著駱枳頂嘴。

能頂嘴能反駁,起碼也比這種像是丟了魂的樣子強。

但駱枳什麼也沒說,隻是很輕地“嗯”了一聲,又把臉埋進手臂裡。

看到他這個樣子,駱承修的心裡更煩,過了半晌忽然開口:“你要是難受,回家住段時間也不是不行。”

駱枳的肩膀輕輕顫了下。

他攥著手臂的手不自覺地使了些力,慢慢抬起頭,看向駱承修。

駱承修其實剛說出口就後悔了,畢竟家裡一定會被鬨得烏煙瘴氣,妻子的病這些年反反複複,怎麼受得了駱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說……是遠房親戚的孩子。”

駱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在我們家借住幾天。”

“我讓人把你的房間安排得離主宅遠一些,你平時不要出門,吃的我會讓人送過去。”駱承修說,“過段時間,我在彆的地方給你買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認為這是個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經儘力照顧了駱枳的情況,可說完了半晌,卻都聽不見駱枳的回答。

駱枳隻是定定看著他。

駱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掃了一眼後視鏡:“回話。”

“不。”駱枳慢慢地說,“不用了,謝謝。”

駱枳搖了搖頭:“我去望海,任姨說,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彆墅離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個避暑的好地方,但這種數九寒冬的天氣,任家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人心血來潮要去那裡吹海風。

駱承修見他自己識趣,也就鬆了口氣,示意司機往海邊開。

駱枳在車上坐了一會兒,那種丟了魂似的狀態倒是好了很多。

駱枳因為剛才的狀態道了歉,又禮貌地問駱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機先送自己去一下海邊,離望海彆墅遠一點,潮水湧得最凶的那種地方。

或許是因為父子間少有這樣平靜對話的時候,駱承修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車停在路邊,駱枳下了車,就坐在礁石上看著海浪。

駱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煙。

他這天恰好沒什麼急著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難得的耐心留給駱枳。

駱承修看著駱枳從上車就一直攥著的右手:“什麼東西?”

“頭發。”駱枳說,“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裡,沒有被發現。

駱承修皺了皺眉,他大概猜到了這是要乾什麼,雖然不明白有什麼意義,但還是問:“給你找個東西裝起來?”

駱枳搖了搖頭。

他忽然張開手心,那些碎發被海風一卷,轉眼就沒了蹤影。

“任姨喜歡海,說要睡在海裡。”駱枳說,“任姨想讓我當船長。”

駱枳說:“我會有一隻小船,什麼風浪都打不翻。”

駱承修最看不慣他這個樣子,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煩躁又升起來,冷聲開口:“行了,沒有這種東西。”

“鬨夠了沒有?”天氣實在太冷,駱承修撚滅了那支煙,耐心也終於告罄,“鬨夠了就上車,送去你望海。”

駱枳像是沒聽見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