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1 / 1)

漣漪。

然後那些漣漪也逐漸被夜色撕扯吞噬, 水麵終於一點點平靜下去。

……

駱熾靜靜睜著眼睛,目光茫然無處可落。

“我買了你的畫,我付了帳。”

明危亭收回抬起的手, 慢慢地給他解釋:“很早以前,我就聽過你彈吉他,從那時開始喜歡你。”

……他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粉絲。

如果他有足夠優異的表達能力, 就可以更加準確地去給駱熾描繪,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他在海灘邊所見到的景象。

有很多人圍在篝火旁,很多人在打著拍子,人們赤著腳踩在沙灘上。

其實那樣都嫌少, 那團火本來就該被那麼多人圍起來, 應該被更多的人更熱鬨地圍著,應該有數不清的人喜歡他。

他們該對他笑, 該遠遠地朝著他打招呼和揮手,該走過來大方地撞肩和擁抱。

該親昵地去碰一碰他。

沙灘上的男孩子抱著吉他,寧靜柔和的月夜和晚風一起抱著他,那把吉他淌出來的調子卻熱烈得明亮又乾脆。

海浪起落衝刷礁石,人們的笑聲和響亮的掌聲哨聲不斷,他隻是在那裡站著,就好像看見灑落著點點星火的望不到頭的光明海。

明危亭知道駱熾現在聽不見,但還是下意識把聲音放得低緩,把這些一點點說給他聽。

“對不起,沒能做好你的粉絲。”

明危亭輕聲說:“我來晚了很久,我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去對你說喜歡。”

他握著駱熾的手,那隻手軟而冰冷,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掌心。

明危亭把所有話說給他聽。

在第一百九十七次心臟跳動時,駱熾終於開始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完全失焦的空洞視線吃力地一點一點聚攏。

……

隻是這個過程,似乎就已經急速消耗儘了所剩無幾的心力。

駱熾的目光依舊顯得渙然,隻堅持著停在那張臉上了片刻,睫毛就顫了顫,力竭地緩墜下去。

眼睫合攏的一刻,駱熾的%e8%83%b8膛輕悸了下,又驀地勉力睜開。

“不要緊,沒有著急的事。”明危亭立刻停下話頭,伸手調暗燈光,“累了可以休息。”

他認為自己的語氣不好,於是又在心裡練習了幾次,重新修正:“累了就要好好休息。”

駱熾仍舊睜著眼。

明危亭稍一猶豫,試著伸出手,輕輕去碰他的頭發。

這副身體已經被倒空,卻似乎依然殘留著某些根深蒂固的餘習。

明危亭剛試著用手背輕輕碰觸他的發頂,駱熾的身體就毫無預兆地繃緊,呼吸開始急促,脊背變得瞬間僵硬起來。

那些無意識的掙紮像是從身體的深處溢出來的。他險些把自己掙到地上,身體滑落下去的同時,已經被明危亭及時伸出手抱住。

這樣的姿勢不論說什麼駱熾都無法看到,明危亭怕他傷到自己,隻能用手臂和肩膀把他圈牢,控製住駱熾掙動的身體,

被他箍住的身體單薄得連脊骨都嶙峋,像是片冰冷得暖不過來的枯葉,急促的大口喘熄從肺裡帶出哮鳴。

駱熾完全給不出相應的體力,所以那種掙紮隻是一瞬間就弱下去。隻是冰冷蒼白的手指力道仍在本能地蜷縮,徒勞摸索著,像是想要找到什麼東西護住自己。

“沒事,這裡沒有危險。”明危亭稍稍退開些距離,讓駱熾能看見自己的口型,“沒有危險。”

明危亭看著他:“以後都不再有危險。”

駱熾臉色蒼白,眼底迷茫霧氣更濃,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

明危亭不再用手碰他,隻是重新把駱熾圈回懷裡。屈掌攥住袖口,改用手臂在駱熾背後由上至下慢慢安撫。

他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直到臂間緊繃到幾乎痙攣的脊背重新軟下來。

駱熾在他懷裡一點一點放鬆,不再掙紮。

明危亭一直等到懷裡的呼吸聲變得完全均勻。他稍稍鬆開手臂,駱熾就輕飄飄地沿著那個出口落下去,明危亭下意識立刻伸手攬住,又抬手去攔他仰折下去的頭頸。

駱熾這次沒有再對他的碰觸做出任何反應,眼睛半闔著,似乎是徹底力竭昏過去了。

“晚安。”明危亭輕聲說,“火苗,晚安。”

明危亭仔細托著他,把駱熾的身體平穩輕緩地放回床上,等著他閉上眼睛,替他重新蓋好被子。

他彎下腰替駱熾整理好被沿,關了床頭燈,轉過身。

門外的明祿適時出聲:“先生。”

明危亭不想在駱熾在的地方說不該說的話,他微微搖了搖頭,回過頭確認了駱熾已經睡熟,放輕腳步走出房間。

明祿在他身後虛掩上門,退後兩步,看著明危亭眼底沉下去的冰冷。

“駱家的兩個孩子走失過,沒多久回來了一個,另一個丟了三年。”

確認過他的態度後,明祿已經安排人手,去調查更多有針對性的細節:“駱家沒人敢去查這三年發生了什麼。”

明危亭含了支煙,向後倚著牆壁:“沒人敢?”

“是。”明祿說,“隻知道一定受了很多苦。”

駱熾不是被家裡人找到的,是和另一個同樣被拐去的女學生合作引發械鬥,趁機出逃報了警,憑自己生死一線逃出來的。

警方還留存有當時的完整案底,也有傷情鑒定。

那份傷情鑒定很詳細,詳細到即使是明祿這個毫無乾係的外人來看,背後竟然也隱隱泛寒。

明家的主要勢力在公海,在這些不受任何主權管轄支配的領域,當然會有許多見不得光的混亂勢力,對再觸目驚心的殘酷手段也不陌生。

……

但這些傷放在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要是還能無動於衷,隻怕就太荒謬了。

明祿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談,隻是取出傷情報告和案底一並遞給明危亭,又繼續說下去:“駱家砸了不少錢,讓那個被找回來的孩子在醫院養了幾個月……”

明危亭蹙眉:“還他們。”

明祿的本意不是這個,怔了片刻才啞然應聲:“是。”

“先生,這些東西隻有一次借調查閱的記錄,簽字人是任霜梅。”

明祿看向他手裡的資料,出言提醒:“剩下的就沒有了。”

駱家沒人看過這些東西。

他們把那個找回來的孩子送去醫院,精細養了幾個月,帶回來時至少外傷都已經痊愈,隻是比同齡的孩子瘦弱些,個頭身量也稍顯不足。

……

因為傷都已經好了,所以自然也沒人再去追究以前的事。

明危亭拿起那兩份文件袋,試了下裡麵內容的厚度。

他垂著視線,手指停在文件袋鋒利的邊緣,慢慢按了兩下。

明危亭的聲音很輕:“駱承修也沒看過?”

“他當時在國外,談一筆非常重要的生意,事關駱家在核心領域的命脈,一旦出問題就可能導致幾個支柱公司連環暴雷。”

明祿客觀地據實回答:“談了差不多三個月。”

很難完全分辨得清楚,駱承修對駱枳格外缺乏的耐心,是不是源於那三個月幾乎處處碰壁危如累卵的生意。

有很多完全說不通任何道理的遷怒,就好像“找回來了一個兒子”和“急轉直下的商場局勢”,原本就壓根不該有任何哪怕半點的荒唐關係。

……總歸,駱承修正焦頭爛額地忙於在商場周旋。接到消息,就隨手砸了筆錢,把那個找回來的兒子扔去醫院養了三個月。

然後駱承修回國,家裡又開始鬨得雞犬不寧,所以那個孩子被草草改名叫“駱枳”,沒多久就又被倉促送到了任家。

那三年被心照不宣地略過,沒人再提起,就好像它原本就從來都不存在。

明危亭慢慢在手裡轉著那兩個文件袋。

他向走廊的舷窗外看了看:“什麼生意,這麼重要?”

“金屬期貨,海運。”明祿說,“到目前為止,依然是駱家產業資金流裡的大頭。”▲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走哪條航線?”明危亭隨口說,“就近叫港口扣下吧。”

明祿低頭:“是。”

明危亭把文件袋夾在肘間,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貝殼擺件。

聽說做粉絲要送禮物,手工的最好,心意也最真誠。

但他不擅長手工,這種東西實在拿不出手,歪歪扭扭,還有不少膠水溢出來。

明危亭一點點調整著它的位置,卻怎麼都和預計中的差了不少。

明祿站在一旁,不驚動他。明危亭也沒有要離開或是要回房去找駱熾的打算,隻是慢慢調整著那個擺件。

駱熾現在不記得他。

明危亭並不在意這件事,他們可以一直重新認識,他可以一直介紹自己。

他隻是擔心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又是完全陌生的環境,會讓駱熾覺得不安。

那三年的經曆依然沒有放過駱熾,會在夢裡冷冰冰地纏上骨頭。尖牙紮進皮肉,滲出毒液,沿著血管蔓延,在每一寸不起眼的角落探出鮮紅的蛇信。

駱熾並不是覺得害怕。

他隻是已經習得了這種方法。那個被弄丟的七歲的駱熾,那個被家人扔在角落的十歲的駱枳,都還在那個時刻鮮明地站著,沒有被任何人領走。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推開的記憶疊加,唯一照顧他的人過世後,駱熾不再認為自己會受到任何保護。

既然沒有保護,就隻能靠自己保護自己。

有針頭就把針頭拔下來,有玻璃杯就摔碎了攥住碎片,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必須保持清醒,有陌生人就不合眼。

明危亭最終弄碎了那片貝殼。

他拿著那個以失敗告終的手工擺件,一次次試著把它沿著裂縫重新拚上去。

明祿輕聲開口:“先生。”

明危亭停下嘗試。

他把徹底弄爛了的擺件交給明祿,仰起頭,閉了陣眼。

再次失敗。

明祿處理乾淨了痕跡,回到他麵前。

明危亭靠著牆,漆黑眼底冷凝成冰,再不受控地透出厲色:“那麼不敢看嗎?”

駱家的人,就一眼都不敢看那些事嗎?

不敢去接觸嗎?不敢去看駱熾是從什麼樣的煉獄裡掙出來,所以索性把駱熾推進另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

怎麼會有這麼不懂事的兒子?七歲了還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弄丟,丟了就丟了,居然還跑回來添亂。

不敢承認這種想法是嗎?不敢看冠冕堂皇下麵藏著的是多自私到可笑的醜陋和卑劣,所以就費儘心思要讓那個證明了他們的卑劣的證據從眼前消失……

“和駱家主說。”

明危亭說:“要船上的貨,就做個交易吧。”

明危亭閉上眼,這裡不是公海,他不能把這幾個人綁去海裡釣鯊魚,也不能做出極端的事。

他現在是駱熾的粉絲,將來也會一直是,駱熾要乾乾淨淨的。

所以駱熾的粉絲也必須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