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車,人頭攢動。
水琅帶著三個丫頭,與梧桐裡弄堂裡的人,一起圍在梧桐樹下看著。
八點鐘,街道儘頭出現幾輛三輪摩托車開道,後麵跟著一輛鐵皮卡車,離遠了,隻看到一個個穿著白色公安服,背著槍的公安圍在車上。
“來了來了!”
“聽說今天不止是死刑犯,還有重刑犯!”
“工商所的那個吧?聽說判了十六年!”
“帶頭破壞統購統銷,真該死!”
隨著人民群眾的交談聲,車隊緩緩開過來,離近了,看到車子上麵貼滿了大字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每一名罪犯脖子裡都掛著一個木牌,用黑字寫著“死”字,又在死在上麵,打了一個紅色“X”,看上一眼就觸目驚心!
在這群死刑犯中間,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埋著頭,脖子裡也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犯”字,是申琇雲。
她這兩天一想到遊街示眾,就幾乎嚇破了膽,全身冰涼顫唞,合不上眼。
應該說,是打從她被抓捕以來,就一直沒合過眼,昨天晚上眼睛像是被凍住了,更難合上。
原以為遊街前的等待就已經夠折磨人,當申琇雲被押到車上,被一名名死刑犯包圍起來,才體會到什麼叫冰涼徹骨。
車子還沒動,就已經站著暈過去一次,被水潑醒後,一睜眼就看到一雙雙目露凶光以及死亡之氣的死刑犯,頓時嚇到頭皮炸裂,尖叫連連!
想逃,卻逃脫不掉,被公安押著,與死刑犯一起去遊街示眾,接受人民同誌的口水與批判。
“真該死!就該槍斃!”
“吸人民的血,換自己享受!不要臉!”
“槍斃她!”
在群眾激昂的混亂罵聲中,申琇雲顫唞著心臟抬頭,想看一看丈夫和女兒有沒有來,卻剛好對上水琅的視線,一看到水琅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氣得眼睛通紅,掙紮起來,恨不得從車上跳下去吸她的血啃她的骨頭。
“老實點!”
一槍杆搗在申琇雲後背上。
申琇雲悶哼一聲,忍著疼痛,發現水琅的口形在說“這還沒完”,心裡頓時一慌,下意識朝著國營理發店門口尋去。
等看到鄔善平站在那裡,流著眼淚,接著,突然淚中帶笑,衝她點了點頭,申琇雲驚慌的心稍微得到安撫。
知道丈夫這是在告訴她,琳琳穩了。
琳琳能夠留在城裡,不用再去下鄉了!
比起丈夫,她心底其實更信任女兒。
現在女兒能夠留城,就有嫁進鄒家的希望。
隻要琳琳嫁給了鄒家,她就有救了!
申琇雲痛哭出聲。
哭聲除了絕望,還多了一絲期望。
“小舅媽,對你笑著點頭的那個人是你親人嗎?”
“不認識。”
水琅無視渣父討好的笑,衝卡車駕駛座上的周光赫揮了揮手,“行了,看完了,送你們回家,我要去上班了。”
“你去上班好了呀。”汪繡帶著兩個兒子走過來,“我帶她們一道回去就行了。”
三個丫頭衝著石搖光笑,喊了大哥哥。
“我還是親自送回去才放心,正好公交站台也在梧桐裡那邊。”今天周光赫早早就走了,她要看遊街,隻好坐公交車去上班。
水琅拍著三個丫頭的腦袋,“走了。”
一個個膽子都挺大,不少小朋友都被那種讓人從心底發慌的氛圍嚇哭了。
這三個丫頭,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將人安全送到家裡之後,水琅走到公交站台等車。
一輛黑色公家轎車,突然停到她麵前。
車窗緩緩打開,後車座露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年齡在三十歲左右,五官英俊,但吸引人的不是他的英俊,而是已經很收斂,還是能夠壓迫人的氣場。
男人隔著車窗盯住水琅,“小姑娘真的長大了。”
水琅眉頭一皺。
年輕司機下車走過來,“水琅小姐,鄒太太有請。”
第36章 你配嗎?
水琅看了司機一眼, 移開視線,看著緩緩而來的公交車。
年輕司機:“?”
回頭看了看車裡的領導,再看了看水琅。
“您……不是水琅小姐?”
前麵說完話, 水琅還給了他一個眼神,這句問完, 連個餘光都沒收到。
年輕司機:“……”
“鄒先生, 是不是認錯了?”
鄒律對著滿臉疑惑的年輕司機輕輕揮了揮手,司機連忙退開。
“小姑娘, 不認識大哥了?”
水琅打了個哈欠,排在同誌們後邊, 等著上公交車。
鄒律臉色一頓, 連忙打開車門下車,快步攔住即將上車的水琅, “瓊姨也不記得了?”
水琅側過身, “記得。”
鄒律緊繃的鼻息微鬆, 露出笑容, “記得就好, 她很想你, 想見你。”
水琅點了點頭,就要踏上公交車。
“你……”鄒律直接擋在車門前, 左右看了看同誌們的眼神, 擰著眉頭道:“你沒聽見我說什麼?”
“聽見了, 想我,想見我。”水琅重複一遍, “我也想她, 想見她。”
鄒律眼裡出現與司機相同的疑惑, “那你為什麼還上車?”
水琅眼神像看傻子一樣, “我要去上班啊。”
鄒律:“……”
“我幫你跟房管局請半天假,今天上午去香樟園。”
“請假?”水琅疑惑問:“為什麼?”
鄒律額角跳動兩下, “剛才不是說了,瓊姨想你,想見你,你也想她,想見她?那你……”
“那我就得去見她?”水琅看著頓住的鄒律,“想一個人,想見一個人,不是想一想就行了嗎?”
鄒律:“?”
這是什麼邏輯,難道真的是三歲一代溝,六歲兩個代溝,就這麼大??
他暗自調整呼吸,微笑道:“想一個人,想見一個人,當然是要見到了才能行,怎麼能想想就行了?”
水琅一臉認真,“我在北大荒都是這樣的呀。”
鄒律無言了,頓住了。
總算明白這丫頭是什麼邏輯了。
她是在暗示,在北大荒十年,沒人去見過她,也沒人聯係她。
這是記恨上了。
鄒律打量著水琅,一時弄不清楚,究竟是聰明,還是傻。
但不可否認的是,一定對鄒家有感情。
想到這裡,鄒律眉頭鬆開,“好,那今天先不見,你坐我的車走,我送你去上班。”
水琅轉頭看著黑色轎車,再看了看擠滿人的公交車,以及窗口正不耐煩瞪著自己,但畏懼鄒律的售票員,調頭走了過去。
鄒律勾勾嘴角,跟在後麵。
等走到車前,看著愣站的水琅,在心裡一笑,到底算是在北大荒長大的,現在見了一輛汽車,就能愣成這樣,眼界世麵,不但不能跟滬城的高級乾部子弟比,興許連普通乾部子女都比不了了,“車門都不會開了?這樣開。”
水琅看著他將黑色轎車門打開,繞過他,坐了進去。
“十五分鐘之內,將我送到房管局門口。”
看著水琅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上,姿態與生俱來的鬆弛,吩咐的如此自然,一派主人氣場……
鄒律扶著車門,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傭人!
那種千金大小姐上下車,哈巴著開門護頭的服務生!
水琅眉頭一皺,“可以關門了。”^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
“砰。”
鄒律看著自己的手,再看著緩緩搖上的車窗,裡麵消失的精致小臉,關上車門的手還空懸著,整個人愣住了。
“鄒先生?”
司機嚇得不敢呼吸,平時開車就夠不敢大喘氣的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比鄒先生還要有氣場的年輕人。
還是個小姑娘!
無數道目光投在身上,鄒律緩慢收回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站在原地思考,要不要重新打開門,讓水琅往裡挪一挪,在司機麵前挽回以往的麵子與地位,伸出手卻直接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嘶——”
司機倒吸一口冷氣。
鄒律聽到了,臉色更難看了,“還不走?”
車子開動起來,司機憋著氣,不敢發出呼吸的聲音,忍不住偷偷從後視鏡看了眼,後麵閉目養神的小姑娘,餘光再偷看副駕駛座上的領導,差點又倒吸一口氣。
開車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鄒先生坐副駕駛!
即便鄒書記在,他也是坐在後座,絕不可能往前麵坐。
鄒先生說過,汽車,坐在後麵的才是主人,坐在前麵的都是馬夫。
馬夫·鄒律,陰沉著臉,看向窗外的後視鏡的,忍住罵一頓不斷偷看的司機的衝動。
沒辦法,他頭一次遇到有代溝的小姑娘,政途詭譎,旁人說他七竅玲瓏,口若懸河,這麼多年遇到啞言的情況,都沒早上這幾分鐘裡遇到的多。
他是真怕,一旦打開車門對水琅提出往裡坐的要求,會讓他在司機麵前更丟臉。
所以直接坐到副駕駛來,肯定已經是最能保全麵子與地位的決定了。
鄒律在心裡,如此,不斷,安慰自己。
汽車開到房管局門口,停了下來,好幾秒,後座的人沒反應。
司機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繞到右邊後車座,開門,舉手,護頭動作準備好。
水琅抬腳下車,理了理黑色外套下擺,對著司機微微點頭,“多謝。”
司機一愣,立馬搖頭如撥浪鼓,然後看著水琅走進房管局。
鄒律坐在副駕駛上,臉色難看至極,他呢?!
沒看到這還坐了個活人?
跟司機道謝,跟他連個招呼都不打?
不知道誰才是汽車的主人嗎?
鄒律開門,下車,甩門,坐進後座,不再收斂具有強烈壓迫感的氣場,看了一眼司機。
司機後脊頓時一涼,冷汗直接飆了出來,連忙關門,回到駕駛座,將車開走。
鄒律隔著車窗,看著房管局,緩緩吐出一口氣。
一定是今天來的匆忙,才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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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雖然知道你們是不會參加的,但該傳達我們還是得來傳達,不能像以前一樣跳過你們。”
穿著嗶嘰人民裝,頭發花白的浦灣區房管局苟局長,一臉紅光坐在周局長辦公室。
“苟局長,這種事情,你還親自送來?”許副局長笑道:“太勞你大駕了呀,你派個秘書乾事跑跑腿好了呀。”
“哎~”苟局長擺擺手,指著桌子上的文件袋,“這個樣子事情,放到頭幾年,不要說派個秘書乾事跑腿,就是聲音都不會往你們這裡傳的呀,為啥,你複茂是上隻角,市中心,我們下隻角是沒辦法比的呀。”
水琅抱著文件等在門口,很想翻個白眼。
滬城上隻角,下隻角的鄙視鏈之爭,幾十年後,勁頭一點都沒減少,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