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1 / 1)

第1章 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連綿細雨下了不知多久,小道上泛起白霧,草木在雨幕霧氣之間綿延,搖曳一片朦朧青綠。青綠之間,又有三三兩兩豔色點綴,那花瓣細長如絲,於道旁舒展開來,一朵朵一簇簇,如地麵向青冥奮力伸去的一雙雙骨肉勻亭的手。

此花山間田埂甚多,恰是清明花期,它們在絲縷細雨中開得格外招搖。

一隻灰撲撲的雀鳥從林間飛出來,劃破細密雨幕,羽翼上沾染的水珠順著毛發彙集,模糊有些許血色,在滴落地麵之前完美隱入雨中。

許是清明風起,又逢此雨天,雀鳥飛著飛著,原本輕靈的身姿遲緩起來,似是力有不逮,須臾間斜斜落入前方草叢之中,正好掉在一塊漆黑的石碑邊,脖頸一線滲出紅色,也被雨水衝開。

至此時,數道劍光突起,猶如天光乍破,映照出自林間跌爬出來的少年灰敗容顏。

那少年生得著實俊俏,眉目無一不豐無一不美,隻是額前不斷滲出血色,又被細雨衝刷開,再好的臉麵也被遮掩。一身青色衫子滾了塵泥,好生狼狽。

他手中長劍駐地,從小道上直起身子,勉力起身欲要往前方山間而去。

跌跌撞撞間,數十道身著黑衣的人影從身後林間飛躍出來,個個手持長兵呼嘯而至。

方那劍光,原是追殺前兆。

“林平之,你逃不掉了,識相的就快把《辟邪劍譜》交出來,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身後傳來蘊含內力的長嘯,激得本就重傷的青衣少年心間震蕩,“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血珠墜落在草叢間,卻有一些灑在叢中石碑上,將石碑染出奇妙的色彩。

林平之往前蹣跚幾步,背靠石碑抹開唇上鮮血,冷冷笑了一聲:“要什麼劍譜,我沒有!”

他這麼說,卻知對方是決計不會信的,否則就不會從嶽陽一直追殺他到巴蜀,人數越來越多,其間混進的勢力也不知幾何。

如此漫長的追殺,哪怕得到結果,這群人也不一定會如他們嘴上說的一樣放過他。

不,是一定不會。

福威鏢局滿門被滅,死狀淒慘至極,他的師父師娘慘遭毒手,父親母親……他們後來也被這群黑衣殺手殺死了,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動的手。

就為了那他聽都沒聽過的《辟邪劍譜》!

眼前追兵越來越近,林平之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眼中流露出幾分絕望。

他還沒有找出真相,還沒有為慘死的父母親友報仇,難道就要死在這裡嗎?

不,絕不!

林平之握緊手中劍,運起所剩無幾的內力往小道相反方向蹣跚掠去。

蜀地夔州,崇山峻嶺,地形詭譎,甩掉這波人後,他倒是能再躲藏一陣子。

他從前被寵的不知天高地厚,總以為自己那點功夫不錯,一朝遭遇大難後方知,他的武功在武林壓根排不上號,隻輕功卻在這段時日的追殺中好了不少,尤其在嶽陽意外被發現身份,拐道逃到夔州這段日子裡進步神速。若放在往常他有這種水平,父母會把他誇出花來。

從這個方麵看,竟也算得上某種因禍得福?

林平之唇邊泛起一絲苦笑,他倒寧願不要這種福氣。

集中精力奔逃之時,他沒有發現一封黑底描紅的紙箋從他衫子裡滾落出來,順著風飄下草叢。

“這小子滑不溜秋的,追!”

黑衣殺手的領頭人目標明確,提劍就要往沒入山林的林平之而去,身後卻有一人猶豫了半拍,小心翼翼開口:“真的要去?那前麵可就過了陰陽界。”

民間傳說,夔州有駐守人間的鬼差向鬼門關投遞文書的府邸,以‘陰陽界’與人間分割開來。

“不過一民間傳說,你怕了就走,莫妨礙我們!”

開口的人是夔州籍貫,聞言麵罩下的臉頓時陰晴不定,他咬了咬牙,最終骨子裡的某種懼怕還是壓過了貪欲,轉身從來的方向走了。

領頭者冷笑一聲,這人本就不是他們這邊的,不過是正好有同樣的目的才暫時合作而已,他要是膽怯跑了,還省得他們日後滅口的功夫。

山中雨幕朦朧,這數十個追殺了林平之一路的殺手一心想著抓到人回去交給主人,因而也沒有發現,在他們的身影掠過石碑往前方追去時,那方古樸不起眼的石碑上發生的動靜。

草叢裡的紙箋被雨水衝刷,卻絲毫沒有半點溼潤的跡象,反而又被風詭異地吹起來,輕飄飄依附在石碑上。信箋上撒著幾枚零散的梅花印記,更像是某種小獸的爪印,在黑底上透出殷紅色彩。

被草叢遮掩了大半的石碑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跡隱約亮起。

林平之一頭紮入了崇山峻嶺,全心全意奔逃間,飄蕩在曲折山道上的細雨漸漸小了下來,霧氣卻是霏霏不絕,幾乎到了令人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他逃著逃著,忽覺耳畔早已不見兵戈聲,那些喊打喊殺的追兵消失無蹤。

清風拂過林梢的簌簌聲,細雨掃開葉尖的沙沙聲,鳥雀衝入灌叢躲雨時發出的輕鳴聲......不知何時一並消失,四野寂靜得可怕。分明他還有雨絲拂麵的觸?感,此時卻仿佛這片天地隻有他一個人。

不管怎樣,現在至少是暫時擺脫了那些人吧。

林平之放慢了步伐,拄著長劍獨行在%e4%b9%b3白大霧之中,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在他肩頭,眉眼都暈著濕氣。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有異動。林平之稍稍放鬆沒多久的精神又緊繃起來,他死死盯著發出聲響的方向,握緊手中唯一的武器。

那聲響隻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林平之正以為自己聽錯時,前方濃稠的水霧裡,忽然出現一團黑影,正在朝他緩慢滾來。

那黑影實在是小,立起來還不到他膝蓋。饒是如此,林平之也不敢放鬆警惕,在這段暗無天日的追殺裡,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假扮成小孩的殺手。

林平之幾乎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盯著愈來愈近的黑影。在他緊繃的視線中,從霧裡滾出一團...走出一隻小、是小貓吧?

他不確定地想。

身上橘色白色花紋交織的豬...貓咪踩著草叢悄無聲息地走出來,停在林平之前方十步左右,優雅地仰起頭看他,金棕色的眼清亮至極。

林平之低頭去看它,從他的角度,橘貓本就不甚明顯的小短腿好像消失一般。

可這是個活物。

貓咪出現的那一瞬間,林平之感覺自己好似一下子就從那寂靜到虛無的世界裡跌落出來。他依然身處空無一人的山野,卻已經到了人間。

一人一貓對視了許久,林平之冰涼的四肢慢慢回溫,握著劍的手指僵硬動了動,小聲說道:“小貓...?”

橘貓那和身形不太符合的小臉上,竟浮現出極其類似人類的表情,金棕色的眼裡是明顯的傲氣,就著這個蔑視眾生的眼神點了點頭。

“喵。”

這就是回應了。

雖說天下大橘一個樣,但神奇成這樣的,林平之截至目前十九年的人生裡,就見到過眼前這一隻。

“小貓,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下他有些驚喜,上前幾步半蹲下來,伸手想要去摸摸橘貓的頭,卻不防橘貓高傲一轉身,把圓滾滾的屁股對準了他。

貓尾巴上下搖啊搖,橘貓下巴往前麵抬了抬,回頭看了眼他,邁開步伐往前麵的霧氣中走了。

“是,要我跟你走嗎?”林平之問,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幫它擋住落下的雨絲。

“喵。”前方的貓咪慵懶應了一聲。

林平之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跟上貓咪。

橘貓悠哉遊哉地走著,頭始終高高昂起,眼神銳利桀驁,像是君主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林平之跟在後麵心想,這荒郊野外的碰上這麼通人性的貓咪,心情還真是有些不上不下。

算了,左右他早已無路可走,不如跟上去瞧瞧。他大小是個成年男子了,總不至於連隻貓都應付不了。

他這麼胡思亂想,步伐不由得慢了下來。前方的貓咪敏銳察覺到,回頭看了他一眼。┆┆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那眼神好像是在說:人類,你腿斷了嗎?

這鄙夷的眼神可真是熟悉,直到這時林平之才真的確信,這算得上碩大的貓咪就是他認識的那一隻。

之前心中一直有些不確定,完全是因為兩個月前他在嶽陽救下的那隻橘貓,隻有他巴掌大。

貓咪帶著他在山野中穿行,不一會兒,這場持續了漫長時間的細雨徹底停歇,漸漸稀薄的霧氣裡透出幾縷金紅夕光。

林平之仰頭,隻見西天金烏垂落,在薄霧中顯出一團朦朧光暈,如夢亦如幻。

耳畔淙淙有聲,不遠應有溪流。

“喵——”

前方引路的貓咪忽而細聲一叫,以不符合身形的靈巧姿態閃電般越了出去,林平之一頓,趕忙追了上去。

四周忽而一變,眼前所有景象都瞬間清晰起來。方才霧裡看花青山朦朧,如今才顯了真容。

林平之愣在原地。

一條清溪自山穀裡蜿蜒而來,水流撞擊在溪中石上,發出清脆樂響。溪上架著一座金碧小橋,修得實在精巧,卻也不及橋另一邊的飛簷翹角。

夕陽餘暉下,溪畔金燈花綿延一片肆意盛放,鮮紅一片在林平之眼中,正像那時他從外歸來,瞧見自家鏢局裡流了滿地的血。

他打了個哆嗦。

“喵嗚~”

貓兒細微的叫聲暫時把他從那日鋪天蓋地的血色裡帶回來,他定了定神,隻見那隻貓已經大搖大擺蹲在橋欄上,正用那雙頗通人性的眼望著他。

落日太過耀眼,林平之過橋後,這才發現亮的不隻是夕陽,還有橋對麵的這座樓。

琉璃作窗玉作瓦,瓊琚為飾金為梁,端得是富麗堂皇。

林平之站在緊閉的大門前四下張望了下,本能覺得哪裡不對。

明明是如此華麗氣派的樓閣,明明是雨後恰逢黃昏的美景,他卻在回頭後,眼神接觸到依然在橋欄上蹲著的貓咪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方才走過的裝飾浮誇的橋身上,用風格截然相反的內斂字體刻著三個字——奈何橋。

是了,是了,難怪他隱隱覺得不對,不由自主就跟了上來。

這裡有溪水潺潺,有清風吹拂草木,有朱花開遍山穀,有鮮活的貓咪蹲在小橋流水人家……夕陽卻沒有變化,他來時掛在山頭,現在還在山頭,山穀裡縈繞著一股子森森鬼氣,比方才那萬籟俱寂的世界還要可怕。

蜀國多仙山,也多鬼山。

林平之木然,任由那貓咪不急不慢從橋上下來,走到他身邊。

“小貓,”他絕望道,“你可是來引我歸去黃泉?”

原來不止江湖中人,連一隻貓也想要他死嗎。

貓咪歪歪頭,眼中流露出對愚蠢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