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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28 字 5個月前

隻顧往下填土,還沒來得及壓實。但便是如此,他也已經臉色發紫。

仿佛一條被困在涸澤裡的魚,他張著乾裂出血的嘴,試圖呼吸。但來自%e8%83%b8口的壓迫,卻阻止了他的這種努力。

幾個士兵飛奔過去,想將他從土裡刨出,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麼,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對望一眼,轉頭看向李穆,神情有些不安,仿佛在等著他的指示。

劉惠已經無法順暢呼吸了。他感到自己的%e8%83%b8口仿佛被鐵箍箍住了,勒得透不出氣。他痛苦萬分,想向麵前的這個人求饒,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唯一還能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兩隻眼睛看著李穆,充滿了懇切和祈求的神色。

李穆微微皺了皺眉,對那兩個士兵點了點頭。

士兵知劉惠從前在朝廷裡對李穆百般抵毀,和李穆是為敵對,故方才不敢擅自做主。既得了他的許可,立刻合力,將人從土裡扒拉了出來。

劉惠癱在泥堆裡,張嘴拚命地呼吸,等一口氣漸漸地喘平,被人扶著爬坐起來,整個人還是兩眼發直,瑟瑟發抖。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李穆轉頭。一騎出現在了視線之中。

慕容替銀甲白衣,單手揮著一柄狼牙長槊,凶悍無比,寒光過處,血色一片,從阻擋的人群裡,劈開了一條路,朝著李穆,疾馳而去。

士兵們大聲呼喝,迅速移來攔馬樁,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帶著馬背上的高雍容一道跌落,不待士兵靠近,立刻翻身而起,抓起高雍容,擋在身前,一手鉗著高雍容,另手揮動手中長槊,不斷劈殺,一步一步,艱難寸移。

士兵們見他狀若瘋狂,手中又有太後為質,一時不敢再逼近,隻是一層一層聚攏而來,將他徹底包圍在了圈中。

慕容替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雙目亦儘皆赤紅。

他環視一圈,捏著手中的長槊,雙目陰鷙,死死盯著前方的李穆,一句話也不發,隻推著高雍容,繼續朝前而來。

高雍容臉色慘白,被慕容替挾著,宛若傀儡一般,跌跌撞撞,朝前移動。

士兵們並未散開。隻是隨著慕容替的前行,慢慢地後退,不住回頭望向李穆,等待他的命令。

李穆的視線,穿過中間那攢動著的人頭,落到了慕容替那張滿是血汙的臉上。

“慕容替,你以一女流為護身,算什麼男人!放開她!”

高胤終於趕到,縱馬奔馳到近前,翻身下馬,擋在了慕容替的麵前,厲聲喝道。

慕容替恍若未聞。

他繼續推著高雍容前行,盯著李穆,一步步地朝他而去。

“都讓開。放他過來吧。”

李穆忽然開口道。

高胤迅速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平靜。

高胤遲疑了下,看了眼被慕容替挾住的高雍容,終於往側旁,讓了一步。

士兵效仿,跟著呼啦啦地往兩側退去,讓出了一條道。

慕容替一把推開高雍容,連看都未看她一眼,朝著李穆,繼續走去。

高雍容被摜到了地上,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高胤急忙上前察看,見她雙目緊閉,顯然是虛弱至極,已是暈厥過去,急忙叫人將她送去救治。

……

慕容替丟掉了手中的長槊,一步步地走到李穆的麵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周圍已經聽不到哭聲,連呻.%e5%90%9f聲,也徹底地消失了。

萬人之眾的坑場,竟如鴻蒙之初的混沌,寂然無聲。

一陣風過,掠動慕容替頭頂那盔上的一點紅纓,紅纓飄動,如血如火。

他盯著李穆的充血雙眼,亦是如此,宛如就要滴下紅來。

李穆的視線,掠了一眼他那條曾被自己廢去的手臂,說:“即便我隻用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何況,你未必能有機會走到我的麵前。”

慕容替的眼角跳了一跳:“那又如何?難道因此,我便不報仇了?”

他仿佛在笑,滿麵的血汙,亦掩不住容顏的風姿。

“這個世上,我慕容替所有的仇人,都必須死。該死的,都已死了。你也不能例外。”

“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要報仇。”

他突然向天放嘯,狀若瘋狂,隨即拔出了劍,朝著李穆奔襲而去,步伐越來越快,足尖落地,踏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血印。

一路癲狂,又透出幾分詭異的決絕和悲壯。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李穆一動不動,目光從慕容替手中的長劍之上,慢慢抬起,落到了他的身後。

一支箭,已從慕容替的身後發射而出,嘶嘶作響。

風馳電掣,幾乎就在眨眼之間,這支射出來的箭,便追趕而上,刺穿甲胄,深深地釘入他的後背。

慕容替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前行。

箭是高胤所發。

慕容替必須死。宜速決。

他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

高胤發出了第一支箭,便收弓,□□手接替。

一聲令下,數十支利箭,從左右和後方,繼續咻咻地朝著慕容替射來。

轉眼之間,他的身上便釘滿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

一道道的血柱,沿著他的身體從他的肩膀、後背,不停地流下。

他的嘴角亦湧出了血,步伐越來越慢,身體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回頭,咬著牙,蹣跚著,繼續朝前邁步,終於,邁到了李穆的麵前,舉起那隻不停淌血的手,欲要刺向李穆,身體卻再次晃了一下。

“鏘”的一聲,劍墜落在地。

他整個人,隨之撲在了地上,掙紮了片刻,終於翻身,任由釘在後背的箭,一支支地穿%e8%83%b8而出。

慕容替仰麵朝天,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記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複仇無妨,但若不擇手段,乃至喪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會收。你所言極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謂的複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來的公平?”

他說完,邁步離去。

慕容替嘴裡不停地湧血,卻自顧嗬嗬地笑:“這人世上,何來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

他咳嗽了起來,聲音無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聞,不再回頭。↓思↓兔↓網↓

慕容替獨自仰躺在地,雙目望著天空中漸漸飄來隨風幻化形狀的一朵浮雲,眼神漸漸渙散,似是自言自語,斷斷續續,喃喃地道:“這一輩子,從我十三歲後,我就已經死去了……”

“……唯一覺得自己還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義成。那日,天氣悶熱,你午覺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搖著扇子打風……”

他的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數步路,忽停了下來,轉身,盯著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過一道陰影。

“做了皇帝,我卻依舊沒法安寧。有時我常常想,從前在那片曠野地裡,你當時若是狠下心腸,當場殺死了我,那麼我就再也沒有後來的那些折騰和痛苦了。可惜,你終究還是心軟,沒有殺我……”

“我本可以讓整個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沒有。因那時,我曾答應過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陽算我食言了,這一回,我定要記住對你的許諾,儘量少殺些人……”

李穆的一隻手,按在了劍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緊,一步步地走了回來,在周圍遠處那無數雙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一劍刺入了慕容替的%e8%83%b8膛。

劍柄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聲音,戛然而止。唇邊凝固著的那一絲笑意,卻愈發明顯。

李穆神色漠然,拔出染血的劍,再次轉身離去。

第167章

這一場曆時數月的變亂, 隨著隨之而來的一場雨水, 終於平定了下去。

雨水滌蕩過建康, 衝刷去了廢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跡,巨坑填平了,城中也慢慢地恢複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補起來的與兩旁舊磚有著鮮明分界線的城牆,卻仿佛一塊刺目的傷疤,時刻提醒著每一個路過的來往之人,就在不久之前, 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過怎樣一段血和火的洗禮。

對於生活在這裡的民眾而言,關於長久以來的有關亂世的苦難和恐懼,也是從榮康入城的那日開始, 才在他們的生活之中, 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這場淪陷之前, 對於有著天然的皇城庇護倚仗的他們來說,似乎天塌下來,也會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們頂著。江北無論何等戰亂連天, 所有的流民血淚和水深火熱,傳到這座城池之時, 不過也就隻是街頭巷尾茶餘飯後或憤慨或悲歎或無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個話題而已。

朝廷雖不振,建康從定都開始, 亦曾屢次遭到來自叛軍和北人的威脅, 但留在他們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體驗, 也就是那年的許泌之亂。後來回想,當時不過也就隻是舉家遷徙,不久便又平安回來,什麼都沒改變,一番勞頓罷了——便仿佛一塊並不如何深重的傷疤,好了,也就揭過,並未給人留下多少切膚之痛。

這一回卻是完全不同於往昔。短短不過數月的時間裡,他們親身遭受到了一輪又一輪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邊緣的威脅和戰戰兢兢的恐懼之中。就在那日,當得知軍隊攻入城中,叛軍作鳥獸散時,民眾的情緒再也無法遏製,紛紛湧出家門,衝上街頭,和軍隊一道,圍攻著四處逃竄的叛軍,發泄般的痛哭之聲,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複了,但民間翻湧著的情緒,卻並未隨之平複。

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室與朝廷,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到了泥塗之中。

當高貴華麗的外袍被無情地剝除,露出來一具生滿瘡癤、爬滿蛆蟲的腐爛軀體,摧毀了的權威,也就再也無法被扶回神壇,維持著舊日的道貌岸然了。

對皇室的失望和隨之而來的強烈不滿,宛如一場無形的瘟疫,在坊間迅速蔓延開來。而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關於應天軍駐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間瘋狂地被傳播。

仿佛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民眾欣喜若狂,慶賀不已,沒幾天,坊間到處便都熱議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國之將興,白虎戲朝”的傳言和那曾出現在“祥瑞”上的“木禾興,國隆泰”的暗讖。

改朝換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翹首以待,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來自這兩處的守軍的消息。

京口和位於建康上遊些的采石渡,這兩個渡口,是下遊貫通南北的兩大軍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東,為兵家必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