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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57 字 5個月前

下巴依舊微微翹著,不願正臉朝他。

卻聽他繼續說道:“我在心裡,認定你是我的人,不想你嫁給彆的男子,故處心積慮,強行得到了你,叫你終於做了我李穆之妻。”

“我確是無恥,當時娶你之目的,大抵也是出於私心。”

“但真的娶了你後,知你是如何一個活色生香可愛女子,我方知,娶你為妻,乃我李穆這一輩子的最大幸事了。”

“倘能得你朝夕相對,聽你聲聲喚我郎君,世上男子之樂,縱有萬千,又何能及我半分?”

洛神聽得臉紅耳熱,捂住耳朵,嚷道:“你不要說了!果然是無恥之徒!”

李穆微微一笑,停了下來。

他沒再開口了。

洛神的耳畔,隻剩下了夜風掠過蘆叢之時,發出的陣陣輕微沙聲。

片刻之後,她終於忍不住了,轉過臉,看向了他。

他依舊如方才那樣,蹲守在她的腳邊,但雙眸視線,卻不再落於她的身上,而是投向了身側那道鋪滿了月色的小河,仿佛陷入了冥思。

“但人活於世,並非隻有情愛。”

就在洛神暗自猜疑之時,忽聽他又開口了。

語氣不複方才的柔軟,變得凝重了幾分。

洛神一愣。見他也轉回了視線。

二人便四目相對了。

他說:“阿彌,我生於北方,自我記事起,這片被大虞朝廷所棄的土地便戰亂不斷。胡族人裡,自然亦有善者,但更多的,卻是暴戾恣睢,禽獸不如之類。那些人,從前在邊地茹毛飲血,一旦得勢,無惡不作。我跟隨父祖,見過太多的離人血淚。你小時看我被惡奴釘手,便以為人間慘劇。”

“但在北地,便是此地,你腳下所踏的這地,曾發生過的慘劇,遠甚我當日遭遇。昨日你入城,所見的每一存廢墟,都是當日無辜之人遭受荼毒所留。胡獠不拿我漢人當人,屠殺□□,肝人之肉,比比皆是。如今北夏分崩離析,各種勢力更是趁勢再起,群魔亂舞,情狀慘烈,比之從前,隻會過之而不及。”

“北方亂,南朝內鬥,高相公苦心想要維持的這個朝廷,不可能永遠苟安下去。我今日之所以要來此地,除北伐大業,亦是為了能早日自立。”

“唯早日手中握有聽我驅策的兵馬,我方可一展抱負,更能將你護於我的羽翼之下。”

“否則,倘若連我自己都滿身羈絆,這樣的亂世,莫說平定中原,便是想要護住你,怕也是癡人說夢。”

“阿彌。”

他喚她。

“昨夜你質問於我,我知我虧欠。你小時救我,才有我如今苟活於世。我卻為私心之念,強行要你嫁我為妻,跟我受儘委屈。在你麵前,我實是無話可說,更無地自容。且如今我這地位所在,更不能給你安穩。故你今早要走,我實是無顏留你。乃是阿菊……”

他頓了一下,抬手,下意識般地,摸了摸額。

“她今早去而複返,唾我一臉,我方知你對我之心。”

洛神呆住了,定定地看著李穆從她的腳前,緩緩站了起來。

他幾乎全身濕透了,連發角眉間,亦帶水痕,模樣本該是狼狽的。

但如此立於她的麵前,看起來卻坦坦蕩蕩,磊拓嵯峨。

“阿彌。”

他又說。

“那夜你父親來京口質我之時,我與他曾立了一年之約。道一年之後,我以西京為聘,再去迎你。你若願再給我這機會,你容我些時日,等我。待我拿下西京,到時,時局如棋,天下可能大變,朝廷也未必就是如今模樣。”

“此處實是艱苦,我亦不想你隨我在此吃苦。你先回去,記住我的話,隻要你肯要我,日後,我絕不會負你。”

她螓首低垂,沉默著,始終一語未發。

李穆等了片刻,眼底掠過一縷黯色。

他攏指,慢慢地捏了捏拳。

“阿彌,倘你真的因了你我之道不同,視我為洪水猛獸,不願再做我妻,則也不必太過為難。我雖不能為得你而發違心之願,但還是那話,往後,我若僥幸能一展所願,哪怕天下人與我為敵,我亦不會傷害你與你的父母大人。”

他說完了,再未開口。

夜風吹來,拂著洛神鋪在石麵上的一片裙裾,吹破了水麵的月影,亦撩亂她的心波。

這一刻,她知他在望著自己,等著她的回答。

她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心中的天平左右搖擺,滿腔的柔腸,千結於心。

她掙紮了良久,忽然甚至有點恨麵前的這男子。

恨他為何要將她置於如此兩難境地。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再不和他有絲毫瓜葛了。

他卻又追了上來,再次擾亂她的心。

他說他是個自私之人。

從前如此,便是今日此刻,依然還是如此!

洛神抱膝而坐,一動不動,眼睛卻慢慢地熱了。

她隻能埋臉在膝,再不想看到麵前這個隻知逼迫她的狠心男人了。

李穆看著她宛若無措小女孩兒般的逃避之舉,一顆本該冷硬起來的心,瞬間又軟了。

他極想將她摟入懷裡,百般疼憐,卻又怕惹出她更大的抵觸,隻能再次蹲到她的麵前,掌心輕拍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彌,我不會逼你,你慢慢地想,想多久都可。便是一輩子,我都等你。”

洛神抬起頭,推開他的手:“你還說不逼我!你分明就是在逼迫於我!”

她嚷了一聲,委屈的眼淚,便跟著掉了出來。

李穆再也忍不住了,將她摟入懷中,親她沾著眼淚的麵頰。

洛神扭著身子,不讓他親。

正掙紮間,忽然感到他停了下來,將自己一把抱起,人也迅速地站了起來。

因身下驟然懸空,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雙臂。

反應了過來,心裡又是羞,又是氣惱,正要叱他,身子僵住了。

她看到,就在那條淺水小河的對岸,不遠之外的暗夜裡,出現了一排幽幽的紅色光點,仿佛懸空,點起了一盞盞的紅色小燈籠。

那些小燈籠密密麻麻,竟是活動的,朝著營房的方向,靠了過來。

近旁那匹原本正在悠閒吃草的烏騅,此刻也仿佛覺察到了什麼,不安地刨蹄,打著響鼻。

那排紅色小燈籠,越來越近。

借著月光,洛神終於辨認了出來,這些紅色小燈籠,竟是一群虎豹的眼睛。

看數量,至少有幾十頭。

洛神驚呆。

還沒反應過來,李穆用足尖勾起地上長劍,一把抄住,隨即抱著她朝營口奔去,嘯了一聲。

守衛警覺,營地立刻鳴聲大作。

遠處,隨風也傳來一陣細細的、若有似無的暗哨之聲。

獸群立刻分散開來,似要作包圍之狀。

樊成帶人奔了出來,看清那群來襲虎豹,不禁悚然。

這一路行來,也曾遇到過野獸,但似如此數量的集中攻擊,卻是未曾有過。

以他曆練,第一眼便瞧了出來,這群虎豹,來襲如此有序,顯是受人驅策。

他雖曆過戰場,手下侍衛,亦皆為百選之兵,縱然麵對數倍來敵,也絕不至於如此驚悚。┆┆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但麵對如此數量的群獸包圍,卻還是生平頭回。

他迅速定神,一聲號令,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刻便穩了下來,分作兩撥。

一撥負責護衛洛神,另一撥在營房外圍,布出防守之陣,上弓搭弩,嚴陣以待。

樊成奔來:“李刺史,你可知此為何人來襲?”

“阿姊!”

身後亦傳來一聲焦急呼喚。

高桓手中執劍,衣衫不整地飛奔而來。忽然看見李穆,一愣,隨即睜大眼睛,目露狂喜。

“姐夫!你怎在此?”

李穆附耳,囑了洛神一聲勿怕,將她從懷裡放下,又命高桓領人,將她迅速帶回營房中央加以保護,這才道:“我來此數月,早聽聞仇池侯氏有人精通驅獸,豢養猛獸作戰助陣。今夜來襲者,想必便是侯氏之人了!”

侯氏亦屬羯人,曾追隨北夏與大虞為敵。

樊成看了眼營房四周,一圈幽幽紅目,已能聽到獸群發出的低沉咆哮之聲,知今夜怕是要乾一場硬仗了,臉色異常凝重。

“走獸懼火,再如何聽人驅策,遇火也是不敢造次。速叫人點火!”

樊成被一語提醒,立刻下令,命士兵拆帳篷點火。

很快,營房周圍,便點起了簇簇篝火。

獸群原本正在包圍逼近,忽然看見前頭亮起一堵火光,停在原地,不安地走動,發出陣陣吼聲。

那哨聲似帶惱怒,陡然尖利。

獸群仿佛懼怕,漸漸又圍攏了起來,咆哮著,朝著營房慢慢逼近。

逼到隻剩十來丈距之時,終究忌憚火光,任那哨聲再如何驅策,亦是不敢撲入,隻是愈發躁動,不斷地怒吼。

外圍侍衛,已能聞到腥風陣陣,個個臉色凝重,如臨大敵,慢慢地收攏在一起,以便在獸群撲入之時,能做出最有效的反殺。

李穆轉過身,眺望遠處那陣幽幽哨聲的來源方向,片刻後,以羯語放聲嘯道:“我乃義成刺史李穆!你是侯定何人?我來此後,與侯定井水不犯河水,爾等為何驅獸前來攻擊?”

他聲線雄渾而厚重,隨著夜風,遠遠傳送而出。

哨聲停了。

片刻後,伴著遠處一陣地動般的馬蹄之聲,荒野儘頭的暗夜裡,潮水般地湧出來數百羯騎,當前一個二十五六年歲的男子,辮發皮袍,高坐馬上,睜大眼睛,似在觀望前方,借著火光,見虎豹包圍中間的一塊坡地之上,迎風立了一個漢人男子,知他便是方才喊話之人,不禁高聲道:“你是李穆?真沒冒充?”

李穆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李穆,你何人?”

此人名侯離,仇池王侯定的長子。

數月之前,從李穆領兩千士兵來此,奉南朝皇帝旨意,領義成刺史之職開始,侯離便派人不斷地刺探。他早就想出兵,趁對手未立穩手腳,將他乾翻在地。隻是礙於侯定之命,不敢貿然進攻。

今日得到探報,說一隊數百南朝打扮的人出了義成,似要南歸。士兵盔甲鮮亮,行裝齊備,護著中間幾輛馬車,裡頭似是女子,他如何還忍得住,便籌謀了這個計劃,打算實施夜襲,一是得戰利品和俘虜,二來,想借機挑釁李穆。

李穆之名,因巴郡一戰,天下皆知。侯離早就想會會他了,沒有想到,今夜如此湊巧,誤打正著,竟叫他將李穆困在了此地。

想到若是能將他捉住,或是殺死,自己必將名揚天下,不禁狂喜,哈哈大笑:“李穆!你們漢人有句話,踏破鐵鞋,得來全不費功夫。今夜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休怪我不客氣!”

說完,命身邊那幾個驅獸人全力驅趕虎豹入營,又命帶來的數百□□手尾隨獸群,將營地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