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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05 字 5個月前

心地讓她起來,笑著說:“所幸順利,你今日也要動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橫行,魚龍混雜,難免亂了些,本不適合如你這般嬌生貴養的女孩兒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個人物,嫁了他,你雖不能再有從前的尊貴,但也算終身有了著落,皇舅母也替你高興。”

朱霽月手執一柄秋扇,扇麵掩住了半張臉,打量著垂眸的洛神,跟著接話:“皇後說的是。照我說,女子嘛,嫁個能管飽穿暖的漢子,生幾個兒子,老了有靠,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彆的呢,全是虛的,彆放心上。可彆像有些人,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消停。豈不知風水輪流轉,這不,不但落到自己這裡,還報在了骨肉身上,這就難看了。像我們厚道的,不過也就唏噓幾句,若遇到刻薄的,還不知道怎麼笑話呢。”

許皇後說話的時候,周圍已經起了一陣竊竊私語。等朱霽月開口,就變成了笑聲。

洛神慢慢地抬起眼,盯著朱霽月,忽道:“王妃,你欺負我年紀小,嘴巴笨,倚老賣老地拿我消遣,我也就當做沒聽見。隻是後頭那話,又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在譏諷我皇阿舅不成?”

興平帝子息克乏,早年生養的皇子,大多夭折,隻活下來兩個,被認養在了許皇後的跟前。去年,那個年長些的皇子染了場病,不幸又死了,興平帝又是傷心,又是恐慌,請了天師在皇宮打醮,求福禳災,當時好生折騰了一頓,人儘皆知。

四下頓時安靜了。

洛神笑了:“等皇阿舅來了,我叫阿舅評個理。”

朱霽月麵露尷尬,急忙看向許皇後,投去求救的目光。

許皇後微微咳了一聲:“阿彌,你莫誤會。王妃隻是玩笑幾句罷了,怎會有消遣你的意思?”

洛神冷笑:“皇舅母,你也聽到了,她堂堂鬱林王妃,論輩分,也算是我的妗母。我尚未出嫁呢。對著我一個女孩兒,口口聲聲什麼漢子,生兒子,這是有臉的人會說的話嗎?如今我是叫你們笑話了,我認,但我再怎麼嫁低,也輪不到她這樣當著我的麵,說這些瘋話!”

“誰說了何話?”

一道威嚴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興平帝到了。

許皇後連同眾人急忙起身,列隊下跪相迎。

皇帝走到洛神麵前,露出笑容:“方才怎的了?阿舅聽你很是不快。”

洛神抬眸,眼中已含著淚光:“皇阿舅替外甥女主婚,本是一片好意,但因這婚事,外甥女卻被人當麵笑話,說什麼報應落在骨肉身上……”

皇帝臉色立刻變得難看了起來,目光掃向周圍。

朱霽月下跪,叩頭在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周圍鴉雀無聲,沒人敢出一口大氣。

許皇後急忙解釋:“陛下莫誤會,方才朱王妃隻是玩笑了幾句,阿彌年幼,聽岔了而已,絕無半點惡意。”

皇帝冷冷道:“今日阿彌出京,朕召她入宮,本是送彆,這許多不相乾的人,入宮是為何意?”

許皇後一下麵紅耳赤,眾人也都討了個沒臉,紛紛辭拜,很快,殿內人便走光。

洛神這才拭了拭眼睛,下跪,向皇帝叩謝主婚之恩。

興平帝此前已經賞賜給了她極其豐厚的嫁妝。

要是全部搬過去,走水路的話,船首尾相銜,大約能從穿過建康城的秦淮河西排到河東。

但是這樣,似乎還不足以表達他對外甥女的喜愛和此刻即將離彆的傷感。

他命宮人抬出了一對寶光熠熠的足有人高的紅珊瑚,一隻據說枕了能夢遊四海八方的瑪瑙枕,一隻林邑王不久前為感謝上國而進貢的夜明犀、還有一件采集翠羽,雜以金線而織就的孔雀裘,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外甥女。

洛神再次叩謝,收下來自阿舅的這些新賞賜。

皇帝似乎終於鬆了口氣,親自將她從地上攙了起來,端詳著她,歎息了一聲。

“阿彌,你莫怪阿舅。阿舅也是沒辦法。實在是你阿父失言在先,陸家子又考校不勝。阿舅雖是皇帝,卻也不能因私廢公,失信於天下。好在阿舅親眼見過李穆,人材不遜陸家之子,和你也算天造地設。日後待有機會,阿舅定提拔他,到時你便可妻隨夫貴,永葆榮華。”

洛神微笑說:“阿彌知道皇阿舅的難處。今日入宮,便是特意前來拜謝,拜謝皇阿舅對阿彌多年以來的愛護。阿彌這就走了,皇阿舅保重。”

一聲“保重”,這一刻,倒真的勾出了皇帝心中的幾許傷感。

他甚至有了一絲後悔和自責。

在許泌極力瓦解高陸聯盟的時候,因為自己的充聾作啞,乃至推波助瀾,才讓這個他疼愛的乖巧外甥女,隻能抱憾改了丈夫。

他知道外甥女和陸家大郎情投意合。

但他就是不希望她嫁入陸家。

要怨,也隻能怨她姓高了。

瓦解世家,伺機將皇權集中,再次扶持會對皇權感恩戴德的庶族,讓皇帝真正地腳踏六合,禦宇八方,這是他做皇帝以來的一個夙願。

很多年前,他因為年輕,更因為所信靠的庶族臣子的能力遠不如他的預想,以至於那一場試圖扭轉乾坤的偉業胎死腹中,他也消沉了這麼多年。

而現在,因為李穆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人,叫皇帝心底裡原本已經如同僵蟲的舊念,再次慢慢地複蘇了。

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出身庶族的年輕人,或許就是來日那個能幫助自己對抗士族的人物。

他要觀察他,籠絡他,不動聲色地培植他,讓他最後成為自己與士族對抗的強有力的一柄利劍。

皇帝想到多年以來,朝政被士族輪番把持,自己在士族爭鬥的夾縫中艱難喘熄的悲慘情境,心裡對外甥女的最後一點憐憫,也徹底消失了。

“好孩子,實在是懂事,不枉阿舅疼你一場。”

皇帝看著洛神的目光,愈發溫和了。

……

這是深秋的一個晴朗的白天。

吉時,載著洛神的大船,慢慢地被推離岸邊,沿著江流,朝著京口,緩緩而去。

岸邊,遠遠地站了些被吸引過來的路人,看著船漸漸遠去的影子,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洛神站在艙房通往甲板的那扇門裡,望著佇立在岸邊的父母的那對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化作兩隻小黑點,徹底消失在了視線當中,再也忍不住了,轉身撲到陪在自己身邊的阿菊的懷裡,默默垂淚。

阿菊將她攬入懷中,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慰著她。

她越安慰,洛神越是潸然,哭得幾乎不能自已。

淚眼朦朧中,她又想起了那晚上,消失在迷離夜色裡的陸柬之的背影。

那是他最後留給她的一個背影,孤單而落寞。

這一刻,他應當也和自己一樣,正在踏上遠離建康的那條路。

隻不過,她是往東,而他去往西南。

從確知婚訊直到此刻,不算長的一段時日,但也不算很短,她一直都沒再哭過,不管是在人前,還是一個人獨處。

直到這一刻。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就是想哭。

是為那已然不可再追的舊日時光,還是為那前方渺不可知的茫然和無助?

洛神不停地哭,哭得筋疲力儘,終於在阿菊的懷裡,閉目沉沉睡了過去,眼角還噙著淚花。

……

京口是個位於建康下遊的臨江小鎮,地方不大,但從皇室南渡開始,因成為朝廷安置北歸流民的首要聚居點,加上水路便利,連通南北,漸漸興旺,到如今,不但戶以萬計,人口近十萬,還下轄東西南北幾個村落。

提起鎮東城隍廟附近的李穆,整個京口,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之所以有名,第一是仰仗父祖從前在江北的名望。如今京口鎮裡的這些居民,祖上還沒南渡之前,不少都曾受到過李家軍堡的庇護。李穆自己從不主動對人提及父祖,但時間久了,經人之口,慢慢傳揚開來,漸漸人儘皆知,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便是這個道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聞名遐邇的第二個原因,便是被當地人奉為“令主”。

京口因地理特殊,居民來源複雜,民風彪悍,魚龍混雜,而官府無力,當地豪紳又隻顧圈地建自己的部曲,對民眾疾苦,不聞不問,早年盜匪公然橫行,居民深受其害。後忍無可忍,家家戶戶自發組織成團,選一令主,由此人統領練兵,遇事召聚,事後則散,平日,若遇到什麼難以解決的糾紛之事,也由令主裁決。

李穆就是現在的京口令主。

他因處事公允,聲望服人,三年前,雖年紀輕輕,就被京口人共同推舉為令主了。平日,他若人在軍營,京口有事,便由在官府裡做小吏的義兄蔣弢代為處置。

蔣弢祖上也曾是太守,詩書傳家,南渡後,家道敗落,流落到了京口。蔣弢雖滿腹才學,但年過三十,依然隻在衙門裡做著小吏,除了刀筆之事,就是替上官做歌功頌德的文章。偶和李穆相識,兩人一見如故,結為異性兄弟,肝膽相照,直到如今。

月前,一個消息,迅速傳遍了京口。

大名鼎鼎的當朝宰相高嶠,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李穆。這門親事,據說還是皇帝主的婚。

李穆在京口雖無人不知,聲望服眾,但李家如今從原來的北方世族淪為了寒門,這是不爭的事實。

士庶不通婚,這更是人人知道的一條法則。

高氏女何等的高貴,據說還不是無鹽之貌,相反,貌美無比。

這樣的一個士族貴女,竟下嫁寒門,來到京口這種地方,能不叫人為之熱血湧動?

這一個多月來,京口人最熱議的話題,就是李穆何日娶親。

翹著脖子,等了一天又一天。

三天前,有人看到李穆回了京口。

他在江北大戰中立下奇功,得了皇帝的封賞,軍職已被提為虎賁中郎將,這個消息,此前就已傳開。

得知他回來的當天,城隍廟附近李家的門檻,差點沒被人踩斷。

然後,這一日,終於再次等到了消息,說高家送嫁的船隊,抵達了京口的碼頭,李穆親自前去迎接。

京口鎮沸騰了。

女人丟下切了一半的菜,男人放下劈柴的刀,賣肉的鋪子關了門,挑擔的貨郎趕人堆裡鑽。

無數的人,一窩蜂地湧到了碼頭,爭相觀看。

江邊沿岸,一溜下去,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人頭。

有人嫌前頭人多,裡三層外三層,擋住了看不清,乾脆爬到附近人家的屋頂牆頭,惹來一陣叫罵。

岸邊人聲鼎沸,簡直比過年還要熱鬨。

走了幾天的水路,船漸漸靠近京口碼頭,洛神感受到的,就是如此一幕。

洛神也不算沒見過世麵的人,但這樣的景象,生平還是頭回遇到。

而且,這一回,自己竟是那個被萬眾圍觀指點的人。

透過